谢青鹤就不问了,将手一提,继续打拳。
二郎出门去担水,谢青鹤仍在院里打拳,嘎吱一声,厢房的窗户被捅开,躺在床上的阆大人支起身来,跟谢青鹤打招呼:喂!小孩!你去门口给大人叫辆车来!大人许你白银十两!
谢青鹤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那脸色苍白的倒霉鬼,问道:你就这么着急回去送死?
阆大人见他眸色沉静,绝不似普通孩童,不禁问道:你是此间的少主人?
恰在此时,伏传与三娘回来,三娘将撑起的伞收好,伏传则将提回来的鲜果送上:大师兄,我在井边洗过了侧头看见开着窗作势说话的阆大人,恰好你也在,我就直说了。
阆大人还在满眼迷糊。
谢青鹤拿起洗过的青枣,咔嚓咬了一口。
秘书丞阆翫阆大人以贪渎、鬻爵之罪,被革职下狱,清水园已经被查封。伏传拿出毛巾给谢青鹤擦手,你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阆大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
秘书省本就是个清贵的部门,主要负责掌管经籍图书。
你要说他监守自盗偷点孤本珍本啥的也罢了,收缴天下图书的时候,收受些贿赂,把珍本留在世家手中,不往皇室秘书阁台里收缴,那也说得过去。卖官鬻爵?区区一个秘书丞,他拿什么卖?
然而,这话说来哄哄不懂事的百姓可以。
阆家是河阳世家,身在秘书省的阆翫在士林名气极大,算是河阳党的领袖之一。
哪怕阆翫不在阁部任职,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能影响朝廷官员的任免。
这事儿真正让人觉得荒唐的是,阆家底蕴深厚,非常有钱!身为阆家的大家长,阆翫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卖官鬻爵去捞钱。那点儿小钱,人家看不上。
在小打小闹的暗杀之后,阉党正式开启了党争的新纪元,无脑构陷!
这就是完全不要脸了。
不可能,不可能。阆大人从床上翻了下来,扶着门框走出来,这不可能
对阆泽莘这样蒙受父荫、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家里的大长辈就是一座不可摧毁的高山,一直充当着遮风挡雨、绝不可能坍塌的存在。
我阿祖怎么会被革职下狱我阿祖是建王的经师,我大伯是东宫的蒙师天子他怎么会这么对我阿祖阆大人捂着裂开的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我不相信,我
担水回来的二郎恰好撞见,觉得这阆大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
阆大人马上就冲二郎怒吼:你快给我找辆车来!
二郎:
不大爱说话的大郎出手,把阆大人拎回厢房,重新缝了崩开的伤口,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青鹤与伏传就在院子里说话,也不曾避着大郎二郎。
已经打听清楚了。叫阆泽莘,是阆家的八公子。不如他几个堂兄弟那么有才华,写字画画都是平平,就是读书比较踏实,前些年下场考了个出身,就被放到工部去谋了个闲差。
这几日阆家都在寻找阆泽莘,外头贴了不少告示,还放了悬赏出来。
不过,大约是谁也没想过阆泽莘会流落到咱们这里来,阆家的人手都在上城寻找,还去粱安侯府要过人,被粱安侯府赶了出来,两家还险险打了一架。哦,阆家自然是打不过粱安侯府。
现在大概也没人知道阆泽莘还活着。伏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
以伏传与谢青鹤看来,阆泽莘受刺死亡的事,应该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被曝光。
哪晓得他们对贫民街区这一块的认知还是出了偏差。
这地方居然被粱安侯府当作杀人抛尸的现场,把阆泽莘追到这地方之后,对方就不管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阆泽莘还能活下来。
阆家也没派人往这地方来寻找。想来是觉得如果阆泽莘沦落到这里,也不可能生还?在上城找不到人,居然就直接去粱安侯府打架去了!
陈老太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道:早些年,老皇上在位的时候,也想过要治理这儿的。派了好多大官儿,带着衙役啊,打仗的丘八,来这里要收拾。黄家巷那片院子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
周家原本家境还算殷实,三娘的丈夫病亡之后,又有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的病拖累,才沦落到贫民街巷里讨生活。陈老太说起从前的事情皆条理清楚,不会支吾夹杂,让人困惑。
大概就是后赵立国之初,朝廷也想过清理这片混乱污糟之地。
但是,后来发现难度太大,太费钱了!
一来这片地域因累年战火之故,大部分屋舍都荒废了,基本无法修缮,必须推倒重建。
二来居住此处的贫民多半很难长久,今日活着,明日或许就死了。人不定户,皆无恒产。想要清理这里,只能把这群贫民彻底驱赶铲除,没有更好的治理办法。
才动手整治了两个街面,户部哭诉没有钱,被驱赶的百姓更是倒毙路边,哭声震天
马上就有朝臣弹劾,说非要治理贫区是沽名钓誉,只为了面子好看,不顾下民生计。加上立国之初本来就没钱,到处都缺钱,皇帝想要修缮宫殿都没钱,还要去弄那个贫民街巷,简直本末倒置!
拉拉扯扯几个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来管了。
时移世易,这地方渐渐地被划在了繁华之外,不说皇帝巡幸京城时自动避开,污糟下流之地,巡城小吏都不往这边多走一步。分明处在天子脚下,倒是比荒野烟瘴之地都离皇帝更远。
听了陈老太说的前事,三娘也补充道:这地方,是没什么人来管。
混乱之中,自然会有恶霸横行。
伏传这大半年里就打发了不少来找事的大佬,他是没怎么当一回事,但,小菩萨之名能传得这么风生水起,也跟他的存在驱赶了不少恶霸欺凌的事件有关。至少在伏传行走的几条窄巷里,以往横行霸道、暴力取乐、榨取钱财的几个地头蛇,都悄悄消失了。
你是想把他留下来?谢青鹤问。
他如今出去也是送死。反倒给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伏传回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若要我去替河阳党人张目厮杀,我也不大痛快。
谢青鹤就明白了,点点头:此事你可做主。
※
阆泽莘苏醒之后,又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要去找人给他祖父鸣冤。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肯搭理他,伏传也不想跟他说道理。反正就是不许闹,闹就灌安神汤,不闹就老实吃饭睡觉养伤。没人跟他说外边的事,也没人给他解释,扣住了,不许走。
待阆泽莘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二郎就教他劈柴担水干粗活,顺便教了一些导引术。
教他干粗活,他就不干。我堂堂阆家的少爷,你叫我担水劈柴?我生下来就不是干这个的!
二郎也很凶残。不干活没饭吃。饿了两顿之后,阆大人就老实了,哭着去担水,哭着去劈柴。嘴里还要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阆泽莘是个很有见识的世家少爷。
二郎教他导引术,他马上就问:这是哪路神仙所授?可有呼吸口诀?
顺着二郎的目光,阆泽莘看见了谢青鹤与伏传居住的堂屋,知道这就是二郎的大师父和小师父,顿生不忿:他们居然收你这样的蠢货做徒弟?
把二郎气得拿水瓢砸他的脑袋:你倒是聪明,还不是被抓来当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