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个别心黑胆大的直接又在原有房子的基础上加盖了一层。那时候由于我们是当地第一批拆迁的,政策还比较松,这些旁门左道的的路子倒还真走通了。
我也一直记得评估人员来的前几天,我们一家四口是如何度过的。
在储标的督促下,我们全家开展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
自建的小洋房实在是大,储盛那阵子正好有些感冒,跟着一起干了大半天后他就嚷嚷着撂摊子不想干了。当时储标也二话没说,跑去厨房提着张长凳冲上去追着他打。
储盛见状扔了抹布就冲楼上,往自己房间里跑。哐地一下甩上门反锁,任后面赶来的储标在外面怎么砸门,他都巍然不动。
储标最后砸累了,就干脆放下长凳,直接坐了下来。
“我是为了自己吗?”他微微喘着粗气,说话的时侯,裹着厚厚一层脂肪的肚子藏在发皱变形的白色工字背心下一起一伏。
“我这么累死累活的你们做小孩的怎么一点都不懂。”
“长这么大了,读的书都给狗吃了,到底懂不懂我的辛苦。”
背后一整片的晚霞沉在刚擦拭干净的玻璃墙外。他在门外说,与其是说给储盛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就站在一旁,手里绞着块滴着黑水的抹布,心里堵着什么东西,也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储盛都没出门。
而我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拼命扮着乖。手上一刻不停,好像是要把他的那一份也一起补上。一个闹就算了,两个都不懂事,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我想不可以这样子。
工作都做完后,储标敲门叫储盛出门吃完饭。
大家都很平和。
我从饭菜里抬起头向外看,只觉得记忆中家里的窗户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评估当天,专家来了四个,个个穿着衬衫西裤,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储标人前马后的给人点烟,带路,笑脸贴人家冷屁股。
陈兰也跟在一旁时不时的美言几句。
我和储盛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沉默。说实话,我从前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想抗日剧中给皇军带路的的汉奸。
汉奸人人欲诛之而后快,但是爸爸却只让我觉得心酸。
我知道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几乎已经走到了拮据的边缘,拆迁根本就是从天而降的一次重生。所以能多算到一些拆迁款,能给这专家留下个不错的印象,储标才会拉着我跟失心疯似的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认真请扫过的房间踩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拆迁方案很快就下来,储标对金额并不满意。我们家的房子当时造的时候花了储标全部的心血和金钱,琉璃砖和瓷器墙都是花了大价钱拱上去的。但是最后能分到的钱,却跟人家的砖墙水泥房也差不了多少。
储标当然不同意这个方案。
村委会打了电话叫他去。
下午去的,晚上才回来。进门第一句就是“我把字签了”。陈兰一下就火了。
“不然怎么样?”
“成了钉子户,什么都拿不到!到时候跟谁说去,”
储标说完,陈兰看看我,又看看储盛。不再开口。
我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总是多沉默。但是后来,沉默总是让我想到难堪。
生活就像是坐了过山车,储标做了弄潮儿跟人投资房产,又炒股。就过了一年多,我们家的生活天翻地覆。
“算命的说了,我四十五岁会发财。”
我上一次听储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说的是“四十岁”。
但不管几岁,谢天谢地,他终于来了。
*
临搬家前几天,满室的欢天喜地却稍稍有点变了味。
我知道,这是不舍得,这是离别的情绪在作怪。我们一家人站在房前的大合影至今还放在储标房间的电视柜上。
拍照时的点点滴滴我都还记得。
整个寒假几乎都是晴空万里的大晴天,只有那天是阴天。
陈兰穿了一件宝蓝色带毛领的呢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这件衣服我只在储林结婚的时候见她穿过。储标最体面的衣服是一件春秋款的薄铁灰色西装外套。接近零下的温度,他嘴角的笑容都冻僵了。
四张脸,四种笑,四份不同的拘谨,全部定格在那一声”咔嚓“声之后。
相片是不老的岁月。
“轰然”一声。
带着对全新生活的向往,曾经一砖一瓦都用心堆砌的房子,在我的心中倒塌成了一堆废墟。
连带过往所有,也尽数在废墟扬起的尘灰之中于我们渐行渐远。
储标最后独自一人在爷爷奶奶留下那两间老宅中逗留了许久。
我知道,那里是他,是我的爸爸,过往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开始的地方。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年少的储标就早早挑起了这个家庭的所有。
数十年的境遇,其中多少酸甜苦辣,最后都回到了,同时也困在了那一方小小的矮屋之中。多少年前,那一面坑坑洼洼的石灰水刷过的墙上,投下的,是四十五瓦的昏暗灯光中,那一个沉默少年深夜搓麻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