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嗯了一声。
碧玉又道:“我也想家,想咱们大小姐,想七仙女姐姐,想草狂僧大师。今天是八月十三,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佳节了。大小姐每年这一天都要到郊外游玩,每一次也只有咱们陪着她才会高兴,今年没咱们相伴,不知她会不会开心?七仙女姐姐呢?每年八月十三这一天,似乎都是她最伤心的日子,她一定又要偷偷地弹那支曲子、唱那句一开口就让她流泪的曲子了。”说到此处,碧玉樱唇轻启,曼声唱道:“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歌声凄婉,似乎含着说不尽的伤心事。
碧玉驰神良久,才又继续说道:“七仙女姐姐每次唱这句歌儿时,都忍不住失声哭泣,每次都要咱们劝她好久,她才肯收泪。今天就是八月十三,七仙女姐姐此时一定又已偷偷唱起来、哭起来了。可是咱们现在却身在千里之外,还有谁去安抚她、劝慰她呢?还有草狂僧大师,此刻只怕又已在自己院里纵酒狂歌、提着大笔满墙满壁地乱涂乱画了。那模样真让人又害怕又可怜,唉,也不知他这是得了甚么病,每年这晚都是这样,问他他也不说。我想八月十三这一天,他一定也跟七仙女姐姐一样,也有一件极悲伤、极难过的往事,姐姐,你说是不是?”
寒冰静静听着,却不答她,只是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她入睡。
碧玉越说声音越低,逐渐含糊不清,终于沉沉睡去。
船外雨点淅淅沥沥落了半夜方止,这时乌云尽散,明月复出,细纱般的银辉洒落船头。寒冰熬了几个时辰,早已困倦浸体,呵欠连连,此刻雨声既无,听得碧玉呼吸匀净,已经睡熟,心下大安,只觉双眼饧涩,也朦胧睡去。刚合眼不久,忽听碧玉轻轻叫了一声“姐姐”,声音中大有焦躁惶急之意。
寒冰睡觉极轻,立时醒转,只见碧玉依然好好地伏在自己怀中,双眼紧闭,仍自安睡,方才一声呼叫显是她梦中的呓语。寒冰轻轻一推碧玉肩头,问道:“碧玉,你做梦了么?”
碧玉被这一推,苏醒过来,呆呆望着寒冰,过了片时,才道:“姐姐,刚才我梦到七仙女姐姐了,她哭得很厉害,我怎么劝她都不听,而姐姐站在一旁,却……却不闻不问,我……”
寒冰见她双眼之中泪光莹然,柔声道:“傻丫头,别说梦话了。七仙女姐姐每次伤心流泪,姐姐虽说劝慰不多,可姐姐心里跟你一样,也揪心的很呢!”
碧玉点了点头,道:“这我当然知道。”
寒冰湛然一笑,道:“你睡够了么?要不要姐姐陪你到外面看看月色?”
碧玉转面向外,果见船头清辉满布,如玉如银,喜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寒冰便要钻出船篷。
忽听船篷之上瑟的一声轻响,跟着呼呼两声,疾速远去,分明是两个人从篷顶破空而去。
碧玉啊的一声道:“有人!”寒冰早已抓起铺在舱底的外衣穿上,一个箭步蹿到船头,双手入怀,抽出来时,手上已戴上了那双银色手套。寒冰这几个动作兔起鹘落,迅捷之极,但她赶到篷外,那破空声响却早已没入十几丈外的夜色中了,只见四围月色茫茫,已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时碧玉也已赶到船头,急声问道:“姐姐,是甚么人?”寒冰缓缓摇头,向破空之声消逝的方向凝目而视,心中怔忪不安。
只听远处一人朗声说道:“两位莫要惊慌。方才去的是奉我之命在此保护两位安全的护剑使者。”
碧玉听出是李冰阳的声音,笑道:“李冰阳,是你!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里干甚么?”
李冰阳笑道:“碧玉姑娘吩咐李某之事,莫非姑娘自己倒先忘记了?”
碧玉一拍额头,道:“是呀,我说我跟姐姐这几天风餐露宿,要你张罗一顿正经饭食的,你带来了?”
李冰阳道:“‘靖南双璧’之命,李某岂敢不遵?”说话之间,李冰阳已来到船旁。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人,非是别人,正是白天引碧玉、寒冰过江的丁二护使。
碧玉向丁左护使瞟了一眼,忽然晕生双颊,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李冰阳手一挥,丁左护使迈步上来,他手中拎着一个竹篮,捧到寒冰面前,道:“敝阁地处荒山,没有美食款待贵客,今日江边巡防,幸喜钓得两尾白鱼,烹而为肴,聊为薄献,还望贵客莫嫌粗劣。”
碧玉急忙双手接过,道:“不嫌,不嫌。是鱼儿是吧?好,好!是你烹制的么?”揭开篮盖,只觉香气扑鼻,借着月色,只见篮中一盘二碗,盘中两条肥腴的蒸鱼,碗内是盛得饱饱满满的白米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另外还有两副竹筷。
碧玉闻着充满鼻管儿的香气,忍不住口水直流,说道:“李冰阳,我本以为你们这些江湖汉子整天只知道舞刀弄剑,没想到做出的饭菜倒也美味哪!”这时丁左护使已回到李冰阳身后。
李冰阳笑道:“粗茶淡饭,佳客不见怪已见高情,何敢承此谬赞?”顿了一顿,又道:“两位在此慢用,我们就不打扰了。稍后若有吩咐,只须击掌三下,自会有附近的护使前来伺候。”说着转身要走。
寒冰忽道:“李阁主。”
李冰阳驻足回身,道:“寒冰姑娘还有何吩咐?”
寒冰道:“不知那黑衣怪客可曾来过了没有?”
李冰阳道:“暂时还未到。”
寒冰道:“稍后他若来了,还请李阁主务必差人知会我们一声。”
李冰阳道:“寒冰姑娘放心,李某已差拨了六名护剑使者在周围布防,姑娘尽可安心歇宿。稍后那黑衣怪客若来,李某立刻命人前来通知。”
他话音刚落,便听数丈之外一个冷森森的声音说道:“不用你命人通知,我已经来了。”这一句话陡然传来,碧玉寒冰固然大吃一惊,李冰阳及丁二护使更是骇然变色。他三人内功精深,凭他们能力,纵是一片飞花落叶从身边掠过,也休想逃过他们的耳目,不料此刻一个大活人欺到,却居然没有发觉。
五人向说话之处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尖石之上,直挺挺站着一个漆黑如墨的身影,身材瘦长,纱衣飘摇,正是白天那个黑衣男子。只见他扬脸望月,一张本已惨白之极的脸孔被月光一照,益发显得面无人色。
碧玉陡然见到这等诡异阴森的情景,不由得浑身发抖,手中竹篮内的碗碟相撞,发出格格轻响。
李冰阳向黑衣男子走上两步,拱手道:“兄弟说今晚要来赐教,李某一直企足相侯,兄弟怎的此时方来?此处地面荒芜,还请兄弟移驾敝阁之中,咱二人挑灯夜战,再好好斗它一宿如何?”说着左手一摆,做出一个相请的姿势。
黑衣男子听如不闻,只凝望皓月,过了好久,突然缓缓念道:“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这短短几个字的诗句,从他口中缓缓念出,只觉凄清阴沉,犹如鬼语,众人耳中听了,心里不由得都升起一股凉意。
李冰阳对这男子所念的诗句倒还不觉什么,碧玉、寒冰却不禁都大吃了一惊,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想:“七仙女姐姐常常吟唱的这句话,他却如何也知道?”碧玉忍不住便想开口询问。寒冰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用力一扯,低声道:“妹妹,咱们快回船舱去。”
刚迈出一步,忽听黑衣男子道:“慢着。”
寒冰一凛,碧玉更是“啊”的一声,两人心中惴惴,一齐望向黑衣男子。碧玉颤声道:“你……你要我们‘慢着’,有……有甚么事?”
黑衣男子道:“我白天不是李冰阳对手,晚上要想胜他只怕也不容易,但我此行志在夺回家传宝剑,说甚么也得打败他。今天日间与李冰阳大战一天,一口饭未吃,傍晚离去之后,又一直在山洞里避雨,也未能寻找食物,现在我肚子饿得厉害,没力气与他决斗,我想把你的饭讨一口来吃,补补力气,不知你愿意吗?”
碧玉听他竟是向自己讨饭充饥,大出意料之下,心中的惧意也随之大减,当下说道:“这有甚么!我家世子常常教我们,说习武之人,第一要要务便是扶危济困,只要力所能及,天大的善事也做了,区区一顿饭算得什么?你肚子饿,尽管拿去吃便是了。”说着跃下船头,快步向黑衣男子走去。
李冰阳见黑衣男子居然张口乞食,也是大感意外,但见碧玉不问是真是诈,便轻身涉险为他送饭,更是大惊。寒冰一个拉碧玉不住,姐妹关心,也急忙下船跟上,右手探入怀中,暗暗握住秋水剑,只消黑衣男子稍有异动,立刻出剑攻击。丁二护使不待阁主示意,也当即跟了上来,严加护卫。
碧玉走到黑衣男子近前,将竹篮递到他的面前,笑道:“你快吃吧,趁现在正热。”
黑衣男子嗅到鱼香,说道:“我在这江边住了十六年,直至今日,才第一次闻到这江中的鱼肉香味。”说着左手入篮,捏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说道:“这味道倒似比‘毒爪飞猫’的肉还要鲜美几分。”
碧玉听他称赞,甚是乐意,见他咽下鱼肉,竟又用舌头舔尝手指上的肉汁,忙道:“吃饭是不能用手抓的,这样不干净,这里有筷子。”拿起一副竹筷,递到黑衣男子面前。
黑衣男子奇道:“这是甚么?”
碧玉道:“这是竹筷,是专门用来夹饭用的,来,拿着吧。”黑衣男子将筷子接到手中,翻来翻去看个不住,口中轻轻的念叨:“竹快?竹……快?”突然手腕一振,将竹筷疾甩而出。
碧玉吃了一惊,尚未明白怎么回事,猛觉腰间一紧,一股大力扯着她向后退出,却是丁右护使运力将她拉了回来。一旁的丁左护使也同时出手,将寒冰也拽于身后。与此同时,只听身后流星马一声悲嘶,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流星马雪白的脖子上赫然插了一根竹筷。
碧玉一声惊呼,手中竹篮掉落。
丁右护使凌空飞足,将竹篮踢起,跟着挥袖一拂,劲风裹着竹篮向黑衣男子撞将过去,喝道:“这些饭全给你了,拿去吃吧!”
黑衣男子双手齐出,将竹篮抓入掌中,谁知掌心刚与竹篮相触,陡觉双臂剧震,一股大力直冲入体,急忙飘身急退,一退之下,只觉余劲仍巨,连忙又退,一连飘了四飘,这才将这股劲力卸去,不禁脸上变色,说道:“好大的力气!”他将竹篮提到手中,叹了口气,对碧玉道:“看来这‘竹快’在我手中还不够快,否则这两根都应插入那白马的脖子中,不应被这大个子弹出去一根,唉!”瞅了一眼丁右护使,叹了口气,伸手从篮中端起一碗米饭,用手扒着大吃起来。
碧玉对这黑衣男子又怕又恨,一边心疼坐骑,愣了一愣,向流星马奔去。寒冰早已抢到流星马近前,伸手便想将竹筷从流星马脖子中拔出,但见流星马伤口鲜血汩汩直流,又迟疑着不敢下手。
李冰阳道:“竹筷并未伤及重大血脉,拔出无妨。”寒冰听了鼓足勇气,五指握住竹筷,但过了好久,仍是颤抖着不敢拔出李冰阳大步而来,道:“寒冰姑娘请让开,让我来。”伸右手按住流星马伤口,左手轻轻夹住竹筷,倏地提起,只听滋的一声,将竹筷迅捷绝伦的抽出。说也奇怪,竹筷抽出,却无一滴血液从伤口中流出,那血液只是沿着伤口边缘缓缓打转。碧玉、寒冰知道是李冰阳以深湛内力将鲜血逼着不流出来,又惊奇,又佩服,片刻之后,马脖伤口鲜血渐渐凝固成痂,李冰阳这才将手掌撤回,只见手掌所按之处已赫然留下一个隐隐泛红的掌印。
此时那黑衣男子已将一碗米饭吃得精光,一条鱼也只剩了一副骨刺,但他仍未饱足,又将另一碗米饭也吃得一粒不剩,正要再抓食另一条鱼时,突然想起来,忙停下手,向碧玉道:“我只顾自己吃,竟忘了这饭原是你的,也没给你留下一碗。现在只剩一条鱼了,你……你拿回去吧。”说着将竹篮向碧玉递出。碧玉哪还敢向前去接?
丁左护使就在碧玉身边,大踏步来到黑衣男子面前,左手探出,往竹篮抓去。黑衣男子手臂轻轻一摆,避过丁左护使的这一抓。丁左护使一抓而空,不禁吃了一惊。他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已运上了上乘的擒拿手法,他料想这一手抓出,莫说一个竹篮,便是一只急掠而过的飞鸟也一抓而中了,不想这黑衣男子的竹篮却没抓住。
丁左护使脸上一红,说道:“碧玉姑娘已被你吓着了,这竹篮还是由我代为转交吧。”五指弯曲,又向竹篮抓落。
黑衣男子手臂倏缩倏沉,又轻轻让了开去,道:“这竹篮是人家姑娘亲手交给我的,我也要必须亲手归还。”
丁左护使心道:“这擒拿手历来是我所长,今日若连一个竹篮都抢不回,阁主面前颜面何存?”言念及此,更不说话,当下五指如钩,手腕翻纵,施展小擒拿手,不绝向竹篮抓去。
丁左护使这套精修苦练的小擒拿手果然非同小可,招数一过,黑衣男子立时避得大感吃力起来,不禁怒道:“怎么,你这是要硬抢么?”说话间左手竹篮回缩,右手五指并拢,五根又长又利的指甲往丁左护使左腕戳去。
丁左护使斜腕避开,五指向竹篮继续抓落。
黑衣男子右手疾缩,护在竹篮之上,五指成钩,翻过来倒抓丁左护使掌心,丁左护使见他连接两招反击,都是攻守兼备的妙招,不禁暗赞,急忙生生凝招,跟着手腕环转,向他臂肘切下。二人这般虚发虚接,顷刻间拆了十七八招。这十七八招之间,丁左护使固然碰不到竹篮,黑衣男子却也无法将丁左护使逼开。
黑衣男子渐感不耐,喝道:“你若再纠缠不放,可别怪我辣手无情了!”高手过招,最忌神思不专,黑衣男子一开口说话,不免心神微分,手下登时一滞。
丁左护使单手夺篮,擒拿手法自是难以施展得圆满顺畅,但竹篮并非小物,若双手齐出,纵是夺了过来也不见得光彩,他自恃身份,是以一直只用左手,然而一口气使出了三十来招,居然连竹篮的边缘都碰不到,忍不住也有些心浮气躁,这时忽见黑衣男子开口说话,招数变缓,实是转瞬即逝的制胜良机,当下擒拿手陡然变招,使出一记“幻影手”,手腕晃处,手爪化一为二,幻出两个手影,齐向竹篮抓下。
黑衣男子吃了一惊,但见这两个手影自左右两边分进合击,月色惨淡之下,实在难以分辨哪是虚影,哪是实爪,一愕之间,竹篮已落入丁左护使掌握之中。丁左护使既抓住竹篮,心中大喜,他日间已从阁主口中得知这黑衣男子内功平平,便运力要将他的手掌从竹篮上震开。
陡然之间,只见黑衣男子双眼精光大盛,苍白的脸上猛地罩上一层青气,丁左护使不禁一凛,便在这一凛之间,只见黑衣男子另一只手臂轻轻一晃,手中陡然出现一条黑影,在丁左护使右臂齐肩之处快捷绝伦地闪了一下。丁左护使只觉自己右肩一凉,跟着整条手臂陡然离体飞出,竟是被黑衣男子适才手中那一条黑影生生斩了下来。
丁左护使纵声大叫,倒纵而出,落到两丈之外。
这一惨变发生得委实太过突兀,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料到,霎时之间,碧玉、寒冰、李冰阳、丁右护使尽皆惊得呆了,但见丁左护使断臂之处鲜血狂喷,血柱浇在石面之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丁右护使飞身抢到丁左护使身旁,挥指封了他肩上数处大穴,伤口鲜血狂涌之势立时大减。只见黑衣男子手中握着一柄颤颤而抖的黑色软剑,剑尖之上还有一滴一滴的鲜血不停滴下,只见他手臂一摇,黑剑陡然不见,竟不知又藏到了哪里,冷冷道:“我一开始便警告你,是你自己不听,这可怨不得我。这是你的胳膊,拿去吧!”俯身拾起丁左护使的右臂,向他抛了过去。
丁左护使强忍剧痛,伸手接过,想到自己右臂一失,一身武功从此所剩无几,眨眼之间,自己竟由一个一流高手变成了一个残臂废人,心中痛烈难当,口一张,哇的一声,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丁右护使痛然道:“断臂之仇,阁主自会帮咱们报。伤势要紧,咱们走。”扶着丁左护使向悬崖快步而去。
黑衣男子举起竹篮,又对碧玉温言说道:“捣乱的人已经走了。这一条鱼你快拿回去,自己吃去吧。”碧玉一张脸血色全无,直吓得向蓬船连退几步。寒冰道:“碧玉,快进船里。”碧玉转身便奔。
忽听李冰阳叫道:“碧玉姑娘,小心背后!”碧玉一惊,但觉肩上一沉,一只手已经搭在自己肩头,只听黑衣男子冷兮兮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你为甚么要跑?这是你的鱼肉,快接去呀!”碧玉魂飞魄散,刹那间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寒冰见妹妹落入黑衣男子手中,也是大惊失色,明知非其敌手,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遭其荼毒,当下从怀中抓出秋水剑,发足冲上,刚奔出两步,眼前人影一闪,已多了一人,正是李冰阳。李冰阳道:“寒冰姑娘,不可莽撞。”转身对黑衣男子道:“阁下此行,是为了寒玉剑,此事尽可冲我李冰阳而来,请不要为难在下的客人!”
黑衣男子左手按着碧玉的肩头,右手将竹篮轻轻塞到她的手中,柔声道:“原来你名字叫做‘碧玉’,啊,碧玉,多谢你赏我饭吃,这里只剩一条鱼了,你快拿回船里自己吃吧。我要跟这李冰阳比剑,你千万不要出来,这姓李的武功极高,可别伤着你。”他说这话时口气温柔,神色和蔼,言语之中全是谆谆爱护之意,仿佛碧玉竟是他极为关心的至亲家人,想起他刚刚对丁左护使的残忍狠毒,眼前的他直如完全变了个人相似。
他叮嘱完这些话,陡然提高声音,喝道:“李冰阳,我家寒玉剑被你十三剑阁霸占了二十一年,今晚可要物归原主了!”一个“了”字出口,身形蓦地向后纵出,一瞬之间已到了三丈之外。他适才前欺之时行动快速绝伦,这时向后回退也一样迅如闪电,当真来去倏忽,只怕传说中的鬼魅也不过如此。
寒冰抢步上去,一把拉住碧玉胳膊,拉着她奔向蓬船。碧玉天生胆小,适才冷不丁见到丁左护使的整条手臂被黑衣男子生生斩下,早已肝胆俱裂,接着又被黑衣男子按住肩膀,更是魂飞天外,只道自己手臂顷刻之间也要被斩下来了,脑中立时浑浑噩噩,一片空白,旁人所说,她一句也未听入耳中,黑衣男子将竹篮塞入她手,她便接着,寒冰拉着她跑,她便也跑,直到船篷之下,见到寒冰满脸张皇地望着自己,才知道自己脱离险境,然而兀自惊魂难定,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寒冰急忙低声宽慰:“好妹妹,没事了!没事了!咱们现在安全啦!”一连劝了几十句,碧玉方自抽抽噎噎的止住。
只听船外李冰阳大声说道:“青阳阁主如今已不在阁中,自是由得阁下任意编派!”口气中颇有激愤之意。碧玉寒冰方才一个惧极大哭,一个全意解劝,对李冰阳和黑衣男子的对话均未听入耳中,这时心神稍宁,便听到这么一句,二人心中均想:“听李冰阳这话,似乎这黑衣怪人刚刚说了十三剑阁前任阁主李青阳甚么不中听的话了。”
只听黑衣男子慢悠悠地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事实如此,我也不想多说。冤有头,债有主,李青阳既然畏罪逃匿,这夺剑之仇,杀父之恨,也只能暂且搁下。李冰阳,只要你将寒玉剑还给我,我便不再与你为难,从此咱们两家也相安无事,如若不然,哼哼,你十三剑阁从此休想再有宁日!”
李冰阳冷笑道:“寒玉剑已入我十三剑阁二十余年,早已为我十三剑阁之物,阁下若想取回,除非先胜得李某。纵然李某不是阁下对手,那还得看看阁下能不能再连败我守护寒玉剑的两位护剑使者。”说到此处,李冰阳声音转厉,道:“丁左护使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竟然痛下毒手,将他右臂斩下,令他十余年的勤学苦练尽付东流,我身为一阁之主,若不为他讨个公道,还有何颜面见他?甲二护使,拿寒玉剑来!”一语甫毕,只听嗤的一声破空疾响,料是甲二护使中的一人将寒玉剑用力掷向了李冰阳。
只听黑衣男子道:“好宝剑,今晚我就让你重返家门了。李冰阳,看招!”只听当的一声大响,竟是兵刃相交之声。
船蓬下碧玉、寒冰都吃了一惊,她二人听李冰阳和黑衣男子对话,推测二人相距至少有五六丈远,不想话音一落,两人兵刃便已撞在一起,这等快捷无比的身法,若非亲耳听到,万万不敢相信。但这一声响过,再也听不到第二声,二人不禁纳罕。
只听李冰阳赞道:“攻得好!”黑衣男子也赞道:“挡得好!再接我这一剑!”当的又是一声,这一声较之上一声来得更是迅猛,但显然又被李冰阳架开。
李冰阳道:“阁下出手迅捷之极,但若只如此一击便退,究竟无法将李某击败。”黑衣男子道:“你所说不错。我这般打法,胜你确是不易。再看我这一招。”碧玉、寒冰心想黑衣男子这第三招势必会攻得更加如雷轰电掣,哪知他话语落下良久,却没有再响起兵刃相撞之声,二人不由得大是讶异。
却听李冰阳道:“阁下这一招曲折运剑,当真高明之极,若非此时明月在天,李某看得见阁下手中兵刃,只怕李某已经中剑受伤了。”黑衣男子道:“你眼光倒也了得,能看出我这一招适合黑夜袭击。”李冰阳道:“既然如此,阁下何不趁适才月黑云浓之时前来夺剑?那时李某看不到阁下手中兵刃,岂不必败无疑?”黑衣男子道:“李青阳当年乘人之危,将我父母寒玉剑抢去,行径虽然可耻,却也光明正大,我如今来回夺,便也不便让你成为瞎子。”李冰阳道:“说的好!单凭这一句,李某便不能再把你视为阴险狡诈之敌。今夜风清月朗,咱们便再痛痛快快地斗它一晚吧!”只听刷的一声,料是李冰阳挥动寒玉剑,摆出了一个甚么姿势。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道:“我此来是为夺宝剑的,可不是跟你比武的。接招!”一声喝毕,便听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连珠地响起,顷刻之间响了不知几百下。
碧玉、寒冰听得骇然失色,她二人向来也自负出剑快捷,但听到如此暴风骤雨般的兵刃交鸣之声,才知道自己的剑法是多么迟缓。过了片刻,李冰阳与黑衣男子出招愈来愈快,双剑撞击之声渐渐难以分辨,只听嗡嗡嘤嘤连成一片,几乎变成了一声连绵不绝的长音。碧玉心想:“他二人打得如此间不容发,不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一扯寒冰衣袖,轻轻道:“姐姐,咱们出去看看如何?”寒冰心中也颇为好奇,正要点头,忽听铮的一声大响,船外兵刃相交之声蓦地止歇。
只听李冰阳叫道:“两位万万不可出来,否则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两位,我十三剑阁可担待不起!”只听黑衣男子道:“这是碧玉开口说话扰了你的心神,非是你剑法不济,我胜之不武,咱们再来打过。”李冰阳道:“好!”一言既出,又是金鸣之声大作,两人又已斗在一处。
碧玉甚感歉疚,听黑衣男子话中之意,必是李冰阳因自己开口说话,心神受扰,以至交手败给了黑衣男子,高手过招,稍有不慎,便可致受伤见创,不知李冰阳受了伤没有。碧玉正暗自不安,忽听船外兵刃撞击声中渐渐带出呼啸之声,心头一动,知道这是李冰阳手中寒玉剑激荡起的劲气。她前面听李冰阳说过,这黑衣男子剑法虽高,内力却差,若以“掌剑齐施”的法子便可将之击败,此时李冰阳往剑中灌注内力,其效果与“掌剑齐施”异曲同工,想来他刚才败给黑衣男子一招,此时要全力而为,说甚么也得扳过来一局。但听船外寒玉剑披风之声越来越劲,双剑撞击之声却相对舒缓下来,只盏茶功夫,便又叮叮当当的清晰可闻。
碧玉心想:“李冰阳剑上运气愈来愈足,黑衣人无力抵抗,兵刃便难再递到李冰阳身上,照此下去,用不了半柱香时间,只怕黑衣男子就得弃剑认输了。”只听李冰阳果然说道:“阁下只这般游走滑斗,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赢李某的了。”
黑衣男子冷冷道:“那也未必,且看我这一套剑法。”话一出口,便连这稀疏的剑击之声也突然寂灭。李冰阳道:“好剑法!”跟着寒玉剑破空之声陡然四下里快速之极地移动,想必是李冰阳展开轻功,不住跳跃躲避起来。
碧玉和寒冰对望一眼,脸上都露出既诧异又好奇的神色,不知这黑衣男子使得究竟是甚么神妙剑术,居然无声无息而又能将李冰阳逼得不住腾挪闪避。碧玉向寒冰招了招手,又一指船篷的蓬帘,寒冰心领神会,当下二人蹑足靠到蓬帘之旁,碧玉伸一指将蓬帘挑起一条小缝,同寒冰一起向外张望。
只见月光之下,李冰阳同黑衣男子两条身影迅捷无比地在江边乱石之上穿梭纵跃,忽退忽进,倏分倏合,便如两条鬼影闪来闪去。正看之间,猛听李冰阳嘿的一叫,接着又是嘭地一声大响,似是两人相互击了一掌,随即两人向后退开。
这一变来得甚是突然,寒冰、碧玉都是大吃一惊,双双推帘而出,抢到船头之上。只见李冰阳背向而立,一动不动,其时长空如洗,月华澄明,映得他手中寒玉剑碧光莹莹,耀人二目。黑衣男子则与李冰阳遥遥相对,只见他神色苦楚,右手不住颤抖。
二人对望好久,黑衣男子缓缓说道:“白天打你不过,不想夜里也不是你的敌手。”语气之中充满了伤心落寞味道。
李冰阳道:“不然,单凭剑法而论,阁下实是胜李某一筹,纵是李某剑上运力,不也是被阁下先一招所伤了么?”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虽是,然而寒玉剑终究是夺不回来了。”
李冰阳道:“阁下是不是还想再比?”
黑衣男子黯然摇头,道:“我剑法已尽,纵是再打,也不过是些陈招旧式,不打了,不打了。”
李冰阳道:“阁下何必如此丧气?阁下剑法高明,实是称得上神妙,适才与李某酣斗上千合,始终妙招不断,并不见有一式重复,足见阁下剑术实已臻化境,区区一两千招,又岂能将一身剑术尽数演完?实不相瞒,我十三剑阁的剑法,向来也是以不拘定格、不遵成法为尚,然而就招数的变幻而论,似乎还及不上阁下,若继续斗下去,最后谁胜谁负,还真难说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