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公主上前回话,先叩首行了大礼,后才起身道:“女儿今日之礼,有逾距之处,还请太后念在一片孝心,宽饶女儿今日之过。”
接着她抬起头,指了指那少年:“这小儿乃是女儿的义女,并非男子,名唤李知容。今日忝列玉人之中,也是她一片忠心,想在今日恭贺太后。”
武后与她心照不宣,当下明白了这是在往宫里塞人,却点点头道:“这孩儿武艺绝佳,若是男儿,不日定是我朝名将,充做女官,却是埋没。朕不如今日开个先例?,诏赐李知容为右千牛备身,依旧随侍宫中,赏罚功过皆与男儿同,汝可愿意?”
坐下众人皆哗然,接着纷纷拊掌称贺,赞叹大唐气度。安定公主与李知容也叩头谢恩。此时武后的眼神却落在那依旧站于一旁的僧人身上。
不远处的宾客席中,一个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却在低头饮酒,眼角瞟过席上刚刚被赏赐了武职一脸呆滞还要叩头谢恩的李知容,嘴边隐隐有笑意。他今日一头白发挽起用玉冠束着,又端端正正穿着官服,坐在那里却依然超逸绝尘,一幅方外之人模样。
此时太初宫应天门外也传来欢呼,吉时已到,武太后携皇帝与文武百官、外国使节一同登上应天门城楼,观看上元灯节盛景。今夜神都洛阳没有宵禁,但每个坊皆有南衙十六卫的兵士值夜巡逻。天津桥上人潮汹涌,当武太后与皇帝出现在城楼上时,又引起新一轮骚动,有几个看热闹的甚至被人群挤下了天津桥。
煌煌花灯将神都照得如同白昼,此时管乐齐鸣,楼下万众齐齐向楼上叩拜,呼喊万岁之声响彻楼宇,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武则天袖手南望,依稀可见夜色中的龙门山与伊水。在她身侧,大唐的皇帝李旦侍立一旁,低头看着楼下喧嚷人群。
武则天依然看向远方,却开口问皇帝:“陛下可信,世间有长生之术?”
皇帝恭敬地行了一礼,斟酌词句,小心回道:“若有仙术可使太后长生,儿愿信其有。”
太后笑笑,指指远处正在开凿石窟的龙门山,开口向皇帝道:“求长生不可得,然求不朽者,可长生。《左传》有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皇帝垂首再拜,赞颂太后贤明通达当千秋不朽,后颈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旦身后稍远处,李知容随着舞姬们正向楼下撤去,离开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楼头的皇帝,而在离她不远处,李崔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不久后大礼结束,武太后和皇帝先行离开应天门,接着群臣百官也纷纷离开。今夜的神都要宴乐至天明,人人都想及时行乐,而应天门的皇家宴会不过是个开始。
一个时辰后,洛水之上,天津桥边,阿容换下了那身男子装束,穿了个织金浅青襦裙又怕冷套了件玄色披风,跟在十叁娘子后面找吃食逛花灯。安府君远远跟在后面,她不知怎的,近几天看见安府君就心虚,故求着十叁娘子专走小道,在一片灯海里弯弯绕绕,本来平直开阔的大道硬是给她绕出了山路十八弯。
然而再心虚也抵不住眼前美食美景的诱惑,瞧见前边有个面食摊儿卖槐花冷淘?,配着生切牛肉和上好卤汁,这做法她只在越州吃过,已经许久未见,连忙坐下来点了两大碗,又瞥见街对面崇化寺门前有卖梨华蜜?,又忙央求十叁娘子去买一罐带回去做糕点和梨花齑。
面来了,热腾腾的汤面在冷风中蒸出一股白汽,笼在她脸上,阿容幸福得鼻子都要皱起来,什么被封了武职的事儿就留着明天去想,当下就只有吃面一件天大的正经事。
她正举箸要夹面,耳边不远处传来一声“阿容”。她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面前街上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李崔巍正拽着一个美人的袖口。那美人穿着白衣戴着幕篱,身姿窈窕,被陌生男子拽住了正要恼,回头看正对上李崔巍一双脉脉含情目,转怒为喜,羞怯地把衣袖抽回来。李崔巍却目光暗淡下来,道了声得罪,便甩袖离开,相当地没有礼貌。
他还记得阿容。五年了,李崔巍还在找她。
她刚刚躲在面食摊里,前后都是食客,又有披风遮着,她相信他没有发现自己。然而发现了又能怎样,他们现在是仅在天香院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埋头盯着桌上的面,却一口也不想吃,眼泪无声息地留下来,砸在汤里溅起水花。她觉得自己这样甚是没出息,可心里又仿佛揣着天大的委屈。
十叁娘子带着两罐蜜回来,却看见她坐在一碗面前悄无声息哭成个泪人,慌忙问她方才出了什么事。阿容举起袖子将泪揩掉,对着十叁娘子笑了笑,还吹出个鼻涕泡:“汤太咸了。”
十叁娘子坐在桌对面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从袖笼里掏出个纸包:“你要是不哭,这包桂花荔枝煎就是你的。”
她立马端正坐姿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纸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叁娘子刮她的鼻子:“我看你不是狐狸,倒是个黄鼠狼。”
而在她俩谈笑时,不远处冷淘摊儿边,李崔巍正站在她俩看不到的地方,盯着阿容破涕为笑的侧颜,良久才离开。
二更天后,阿容扛着喝了两坛绿醅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十叁娘子,磕磕绊绊地走回了修善坊。路上十叁娘子还吐了一回,险些吐在了坊外巡夜金吾卫军爷的靴子上,差点把阿容吓破胆。
她提心吊胆地扛着肩上昏睡的十叁娘子走进坊门,却见坊巷深处长寿寺门口有个高个儿靠在墙边,月亮照不到那黑魆魆的影子。她一颗心悬起来,空出手要摸腰上的佩刀。却听那黑影问道:“玩儿得可尽兴?”
语气凶巴巴,声音却熟悉,是安府君。
她于心有亏,不好意思道:“还……还行。”
他走上前,将她肩上一身酒气的大包袱接过来,皱了皱眉将十叁娘子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在前头。阿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像做了错事等着挨训的小孩。
进了安府宅中她们所住的小院,他将十叁娘子放在榻上。房间里尚未点灯,却有大片月光从窗外洒下,照得室内通明透亮。
安府君回头看着她,暗金双瞳在月色下灼灼闪光,就像四月初叁那夜看她时的眼神。她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咳了一声:“夜深了,府君请回去休息吧。我明早去府君院中听示。”
他又走进她一步,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阿容,你心中可曾有我。”
离得太近,她才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酒气。她镇定道:“府君,你醉了。”手上用力,想不失礼貌地把他的手扳开。
不料他自己松了手,接着转身就走。合上门前,他站在门廊里,逆着月光回头吩咐道:“明日一早,去丽景门北衙军署领物什。往后,你就住在安乐公主府中听令,我若有事,会传讯于你。”
门哐啷合上,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安府君问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对安府君有感激、有同类相惜,也有同袍情谊,可她喜欢他吗?
她唯一对安府君有过绮思的一瞬间,是他告知她要去天香院那天,安府君的衣着气度让她想起另外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觉得要当面和安府君解释清楚,不然影响她下个月发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