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怎么把缺欠我父亲的都还给他吗?
我忍不住怀疑,三叔对瓜子山尸洞展露兴趣,想要找出杀害我爷爷的人,是不是也是他试图偿还的举动呢?如果没有人杀害长沙狗王,吴家就不会倒了。如果吴家没有倒,我父亲就不需要牺牲自己了。所以,只要找出肇事的元兇,杀掉对方,是不是也就做了什么,偿还了什么?
三叔,是这样想的吗?
我绝对不会假装自己多么的瞭解我父亲,但是难道父亲要的,仅仅是如同偿清债务一般的回报吗?在这个事件里,父亲也暗地与解连环斡旋斗争。很显然的,他会和解连环槓上这件事,代表他很清楚三叔和解连环的纠结。但是,他派出了二叔与三叔都不知道属于他麾下的黑眼镜帮他办事,他为什么这么做?
有没有可能,其实父亲非常清楚三叔的动机和心理,才派出谁也不认得的黑眼镜,如此一来,他既可以在能力范围内保护他的弟弟,却又不至于伤害他们的自尊心?
父亲,是这么盘算的吗?
我不知道,只能猜测。我对父亲,竟是如此一无所知。
看着三叔,我不禁想,有些时候我真的非常怀念当小孩子,毕竟小孩子是那么的得天独厚,想哭的时候就尽情的哭,想撒娇的时候,也可以毫无顾忌的撒起娇来。长大了,就必须因为这样的约束,或是那样的期待,去压抑自己的焦躁与不安,将真正的自我埋藏在层层客套和偽装之下,好让自己不受伤害。
非但不直接,还极度拐弯抹角。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便渐渐拉开,直到我们再不能触碰彼此。
所以或许、或许不是三叔不理解解连环,也不是解连环错了,或许只是……因缘际会,就错过了,错过了那一个能够彼此沟通和互信的时机。
然后很多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很多伤痕,就再也没有办法弥补。
我走上前,默默靠近三叔,将手搭上他的低垂的肩膀。三叔的肩头不知怎么摸起来有些单薄,我端详着他脸上的皱纹,凹陷的眼眶,和未刮的鬍渣。我忍不住想,其实,三叔也老了。这个观察让我心头不知怎么的一紧。
「我们走吧。」努力克服涌上喉头的紧窒感,我挤出这句话:「我们……回家。」
三叔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缓缓出现我熟悉的光亮:「……回家?」
「嗯。」
回家,我要回家了。
我伸出一隻手,让三叔扶着我的手臂,慢慢的站起来,三叔稍微踉蹌了一下,他的手在颤抖。
「让我稍微……稍微埋一下……」三叔沙哑着嗓音,弯下腰,将四周的沙土抓起,洒在解连环的尸体上。
解连环失焦的双眼睁的大大的。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便伸手想帮三叔快快埋了解连环,但三叔却阻止了我。
「我自己来。」
我依言朝后退了几步,默默凝视三叔佝僂着,一点一点,用沙土掩埋解连环。
闷油瓶走到我的身边,伸出手,一言不发的扯下我一边袖子,撕成暂时的绷带,开始帮我处理左手被枪打穿的伤口。我原本想阻止他的,毕竟他身上的伤比我严重太多,但是闷油瓶的表情极端严肃,特别是当他触碰到我已然失去知觉的左手时,他的神情几乎凝结。
「你遇上蟞蛊了。」
闷油瓶低语,却不是一个问句。只见他手上沾着自己的鲜血,飞快的在我左手臂上画着什么。
「嗯。」
不管闷油瓶在做什么,我左臂被咬伤的截处痛感正在迅速消失,不过左手麻木的感知依旧没有回来。
闷油瓶低着头,瀏海盖住了他的双眼,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用双手捧住我的左手,轻轻搓揉着,虽然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却明白那是多么温柔的触碰。
「吴邪……」
闷油瓶欲言又止,抿起嘴唇,却接不下话。
「什么?」
「……」
「怎么了?你可以直接说。」
「……对不起。」我似乎听见他这么说。
「为什么?」
闷油瓶搓了搓我的左手,彷彿逃避什么似的移开了视线。
「你的左手……」闷油瓶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非常快速的说道:「你的左手救不回来了。」
我沉默了一下,其实我并不惊讶,在蟞蛊咬我的时候,那种彻骨的撕裂感就已经暗示我,我有什么东西不可挽回的,永远的失去了。
所以,我只是淡淡的对闷油瓶说:「我知道了。」
闷油瓶搓搓我的手,似乎还想继续解释,但是他的话语却有些凌乱:「蟞蛊……蟞蛊啃食……你相信灵魂吗?蟞蛊以灵魂为食……你左手的灵魂……外貌上看起来完好无缺,但……」
「喔。」
闷油瓶又搓了搓我的左手,我看着他,意识到其实我比他还能接受这件事情。或许是因为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在被咬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但,也或许,我清楚的知道,除去我的左手,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也同样永远的失去了,只是我现在还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而那件事情,远比我的左手更令我掛心。
心里若隐若现的失落,微微的抽痛。为什么?
「别担心我,我没事。」我对闷油瓶说道,考虑了一下,补上一句:「也别怪你自己。」
闷油瓶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对上我的视线。
我看着闷油瓶将手扣在我毫无知觉的左手上,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莫名的想起了胖葵。她总是风风火火的粗莽,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在犯罪现场或是警厅里到处跑,我总是开玩笑的说,我的手快被她拉断了。
现在我的手真的不能动了。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情,她会怎么反应?她会说什么呢?
然后,像遭受雷击一般,我突然明白我究竟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想,我背叛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我曾经多么的无法原谅二叔三叔,多么绝望的想要逃离我父亲,甚至整个家族,解子扬的死是我无法接受的,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存在。我活着,我却不想活着,不想活一个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牺牲而换来的生命。
但是最后,我却选择了活下去,我选择了家人,眼睁睁的看着解连环在我的面前死去,甚至连伸出手帮他移开石块都不愿意。我只是默默看着,看他死去,什么都没有做。
我并不后悔,但是却还是这么的难受,我终究背叛了什么。
那么长的时间,我曾如此一意孤行的坚持。但是,现在呢?我的确告诉三叔我要回家,但是我真正原谅他们了吗?解子扬的事情,可以这么一笔勾消了吗?
如果是胖葵,她会怎么样回答我?很久以前,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不是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当时胖葵怎么说?
──类似一种权衡吧,究竟是想要往哪边走,究竟是哪一条路对我而言比较重要。做出了选择之后,就硬着头皮走下去,仅此而已。所以,就算放弃了那么多,怨恨后悔什么的,却也不会去想……不能回头,不能回忆,不然一想,泪水就会掉下来……
胖葵觉得,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不再回头吗?但是我背叛了什么,我千真万确的背叛了什么啊!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的拋弃过往,毫不回头,毫不回忆,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这么继续呢?
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胖葵,我要怎么办?
究竟为什么解连环当时没有拦住她呢?为什么反而给了她一把枪,要她过来找我呢?如果解连环不让她过来,胖葵就不会死了。
是啊,胖葵死了,再也不会对我说话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突如其来的悲伤排山倒海,我开始痛哭,好像想把之前没哭出来的也全部一次发洩出来。我难过的无法自己,狼狈的用右手擦去滴下的泪水和鼻涕,以口抽抽噎噎的呼吸。
彷彿在这一剎那,我才真正的体认到:胖葵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吴邪,」以一种很轻的语调,闷油瓶单手握住我的肩头,问道:「怎么了?」
我哭得无法组织我的语言。
「……是左手吗?疼吗?」
我用力的摇摇头。
「……死、死了……胖葵……死……」
我试图擦乾眼泪,却怎么样都没办法克制,泪水如溃堤一般无法压抑。可是我也知道,不应该对闷油瓶这么说,他会误解的:「我……没事……也、也没有……怪你……」
胖葵是在跟闷油瓶争夺七星疑棺阵时出事的,我一度认为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对这件事释怀,但现在我却发现,到头来,我并不是不能原谅闷油瓶,或是解连环,我更不会将胖葵的死怪罪到他们身上。
深呼吸一下,我绷紧喉咙的肌肉,拼了命的挤出完整的话语。
「我只是,难过……」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又再度崩溃似的痛哭失声。
胖葵死了,我很难过,很难过。就像当时解子扬死了,我也好难过。本质上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像胖子之前对我说的一样,我只是很伤心而已,明明这么单纯,我却一直没有真正搞懂。伤痛鑽牛角尖的覆上层层偽装:敌意、无法原谅、无法宽恕、无法前进。
胖子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还在外头吧?我莫名其妙的就失踪了,他可能非常的担心我。我明明就是这么一个任性又恶劣的人,为什么还有愿意为我付出的人呢?一点都不值得,一点都不啊!
好像心里最底层的防备也瓦解了,我卸下了一切,只剩赤裸裸的自我。我好累,好难过,我只想坐在这里大哭一场,再也不要爬起来,再也不要面对明天。
我听见闷油瓶叹了一口气。
「难过……是一定的。」
捏了捏我的肩头,他续道:「或许是一种纵容,但是,人是不是应该对还活着的人比对死去的人宽容些?……我没有答案,只是这么想。」
顿了顿,闷油瓶以一种低柔的不可思议的语调,云淡风清的说:「而应该要宽容的,那些还活着的人们……也包括了你自己在内,吴邪。」
有些意外,我抬起头,想透过模糊的泪眼看他。但闷油瓶却已别过身,不再言语,只用背影写了一段结尾。
包括你自己,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