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倭寇的战事,足足五六日未睡觉,只怕走的时候未交代过她,叫她等得焦急,一回杭州城,连总督府都没回去,便立刻赶来西冷书寓。
陆赜一时之间脑子里乱哄哄的,自觉反应也慢了许多,已经分不清她说的话,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句话虽是敷衍却也带了几分真心,哪句话是真心却谎作玩笑。
也是太久没睡过了,陆赜脑子晕乎乎的,慢慢踱步过去,坐在床前,慢慢地把那麻绳轻轻的解开。
这麻绳捆的时候极为用力,把秦舒的手腕勒出一圈血痕来,陆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膏子,轻轻地给秦舒上药,一言不发。
秦舒自觉还知道点他的性子,最是古板的那种封建士大夫,女子生死是小、失洁事大,自己被人动手动脚,虽说不是自愿,那也是给不了好脸色的。
只是他脸色虽然难看,却一言不发,十分反常。秦舒安安静静地坐着,闻见他身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更加不敢再说话刺激他,只怕又发疯起来。
陆赜见秦舒一脸平静,心里又多明白一层,这样的场景尚且冷静自持,往日那些美人垂泪,太多也是装的罢了。
这样想着,他手上忍不住微微用力,握住秦舒的手腕,抬眼去不过见她微微皱眉,意有所指,冷冷道:“你倒是能忍。”
秦舒想把手腕抽~出来,不料叫他紧紧攥~住。两个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秦舒怕他走掉,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开口道:“大同客栈随我一起的那两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允许我见他们一面?我听何夫人说,他们留在杭州,不肯回家去。现在天气又冷,他们身上又没什么多余的钱……”
陆赜咬牙,眼眸越深,这丫头可太知道怎么叫自己生气了,他按着秦舒的后脑勺,带着怒气的吻了下去,唇~舌相津,直至两人气喘吁吁,这才分开来。
他一手伸出大拇指去揉按那娇艳、湿~润的檀口,阴森森道:“你刚才说,自会好好伺候那姓胡的,便是像现在这样跟个木头一样伺候吗?”
秦舒心里微微叹气,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她一时只觉得万分好笑:“对我而言,刚才那位胡公子跟大~爷你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把羞辱说成是抬举。大~爷强迫我时,我尚且是处子之身,也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残花败柳,对着胡公子,大~爷难道以为我会一死了之吗?倘若是贞洁烈妇,在南京的时候,便该一头碰死了,又岂会活到今日?”
陆赜推山一般把她压下去,恨恨道:“闭嘴。”
第45章 恻隐心 小人畏威不畏德
秦舒的唇又叫封住, 恰似疾风骤雨一般,叫陆赜抓住手腕靠在鬓边,青丝散开来。
这似乎带了惩罚性质, 粗暴非常, 秦舒只觉得难受,无半点温存意味儿可言。
她想起乡下午后暴雨的小池塘, 系在岸边的小船叫雨水冲到一边,一摇一晃, 野渡无人舟自横。小伙伴们头顶着荷叶, 一边用秦舒撕下来的棋谱折成小船, 慢悠悠放进池塘边, 渐渐摇晃开来。
秦舒渐渐茫然起来,一转头撞进陆赜满是红血丝的眼神里, 盈出清泪:“为什么?”
陆赜不解,问:“什么为什么?”
秦舒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那样的眼神,仿佛易碎的细白瓷已经惊出了裂纹, 一种精致的脆弱。秦舒的眼神,温和的, 冷淡的, 嘲讽的, 刚强的, 不屈的, 只从没有过这样的。
陆赜不知怎的, 一时怔住, 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嘴,低头去吻眼角的泪,一只手拂下金钩幔帐, 遮住里面的春光。
第二日,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浑身酸得手腕都抬不起来,刚刚发出点声响,外头便有丫头问:“姑娘,是要起了吗?”
秦舒嗯了一声,瞥见床上凌乱的痕迹,微微失神,床上已经无陆赜的身影,便开口问道:“大人什么时候走的?”
那丫头慢慢撩开床幔,托盘上装着干净的衣物,脸上都是惊慌的表情:“回姑娘的话,大人今儿卯时初天还未亮,便走了。嘱咐我们,说姑娘累了,不要打搅您。”
秦舒瞥见那托盘上的衣裳,她在园子伺候十来年,一眼便认得,是平金绣麒麟鸾凤纹圆领袍、葱绿地妆花纱龙襕裙,这是有诰命的人家才能穿的服饰。
她微微沉了脸,这个朝代开创的时候,衣冠皆有定制,士农工商,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都有详细的规定,一般平民家里,甚至不允许妇人戴金首饰。此时王朝延续了二百多年,早已经禁不住这些事情,园子里的小姐也穿过这样的衣裙。
只是,她们是她们,秦舒是秦舒。
秦舒一贯谨慎,吩咐:“另外去找一身衣裳来。”
丫头犹豫道:“这是总督府早上送来的,说是大人吩咐给姑娘送过来的。”
秦舒问:“送衣裳来的人还在吗?”
丫头摇摇头:“是个管事娘子送来的,瞧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只说是大人吩咐送来,并没有进来,在门口送了衣裳便立刻走了。”
她这么一说,秦舒越发觉得蹊跷起来,陆赜那样的人,最是老古板,怎么会送违制的衣裳过来,她吩咐:“我不习惯穿新做的衣裳,过几次水再穿,另取一套来。”
丫头不敢违逆,取了衣裳来,服侍秦舒梳洗过了,便吩咐外头上菜来。
丫头端上来,一边道:“姑娘,这是按照大人说的法子做的,燕窝二两,用虎跑泉的泉水烧滚了泡上一个时辰。用嫩鸡汤、好火腿场、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直到变成玉色为止。”(出自清代袁枚《随园食单》)
秦舒并不做声,也实在是饿了,舀了一勺,点点头,又去夹了一筷子炒鲤鱼片,见桌子上摆着汤水乃是火腿鲜笋汤,一时吃惊,问:“这时节,哪里去寻的鲜笋?”便是现代有大棚蔬菜,也没有大棚鲜笋的。
那丫头便说:“姑娘不知道,这都是总督府送来的。”
秦舒便不再说话了,见一桌子菜都十分清淡,用过一碗饭便没胃口了,忽然想起来那日烘干的茱萸来:“那茱萸可按照我说的法子酥过了?”
丫头自然点头:“按照姑娘说的办了。”她见秦舒吃得好了,这才跪下来道:“姑娘,求你饶了何夫人同小红姐姐吧。”
秦舒放下筷子,微微嗤笑一声:“这话怎么说,你们是主,我是客,只有你们算计利用我的时候,哪里有我对你们拿乔的道理,‘饶过’就更是不敢当了?”
那丫头抬起头,不想秦舒早就看明白了,满是震惊:“姑娘?”
秦舒站起来,抱了红铜袖炉坐在窗户边的榻上,道:“难不成把我的好心当成愚蠢?我这个院子住了一个多月,偏偏就是昨日闯进来一个纨绔来。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想借了陆赜的名头吓退那姓胡的罢了。小红姑娘是何夫人十几年□□出来,待价而沽,不想这样被人糟蹋罢了。”
她推开窗户,就见庭前哗啦啦跪了一片人,跪在首前的便是一身素衣、不着环佩的何夫人。此刻外面还飘着小雪,不知道这些人跪了多久,鬓发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来。
那丫头跪着爬过来,去拉秦舒的裙摆,流着泪道:“姑娘,昨晚那种情形原不是我们夫人的本意,不过指望胡公子瞧见总督府的兵卫在此,知难而退罢了,并不是有意叫姑娘受人冒犯的。只求姑娘看着我等都是风月可怜人的份儿上,绕过我等这一回儿。“
秦舒回头望着庭前跪着的这些人,足足有五六十人,上有六十老妪,下有五、六岁的幼女,她一时只觉得堵得慌,冷笑:“我知道,你们不过瞧我心软,便一次两次用这个拿捏我罢了。”
饶是如此,秦舒也绝做不到叫那么小的孩子,那样的老人家就这么跪在雪地里,指了指道:“叫小孩儿跟老人都起来。”
那丫头却摇摇头:“姑娘,昨儿半夜,何夫人便带着我们跪在院子里请罪,早上大人出来瞧见了,并没有叫起来。没有大人的吩咐,她们是不敢起来的。”
秦舒打开门,见庭下三五步便立着一位兵士,刀枪林立,把守严密。当前跪着的是何夫人,整个人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乌,见着秦舒开了门,磕头道:“凭儿姑娘,原是我该死,把心思动到您身上,怎么罚我,我都没有怨言。只我院子里这些人,求姑娘瞧在她们不容易的份儿上,饶她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