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日在骊山不辞而别之罪?萧阁笑问。
正是。傅弈亭压抑住方才心里的赧卑,神情也自如起来,语带嗔怪,仿佛派兵追杀萧阁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怀玠这一走,可给秦北留了好大一堆烂摊子。
好在启韶少年英雄,短短数月便化干戈为玉帛。萧阁扫了扫身上雨珠儿,当时走得急切,未来得及告知启韶,倒也算是一罪。这样,你在扬州这些日子,萧某定当竭尽所能款待。
傅弈亭点头,成,既来了广陵,便依你吧。
二人拨马回身,复向扬州城中而行,萧阁命自家侍卫接应林益之,又转头对傅弈亭道,启韶曾提到扬州画舫我特意寻了城里盛名最望的莲梦舟,里面的姑娘都是极好看的
他倒真把我当做色胚淫魔了。傅弈亭心里不快,若放在平日,他自欣然前往,可此时却兴致全无,现下没兴趣了,只想找个清静地方歇息。
萧阁略一思忖,对身旁候着的白颂安道:夜宴改在长春岭吧,你先去安排,我带秦王爷从新河划船过去。
白颂安在他耳畔低声道,王爷,沿岸亭台里头
晓得。萧阁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回身引着傅弈亭往河畔走去。
萧家在治理扬州城上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不惜人力财力整治修理河道、规划布局城建。开凿这条莲花梗新河,是萧阁之父萧文周的主意,纵使他那时远在云滇,仍有五天一份的奏报传来,向他禀述扬州城设施的修建情况、市井中发生的大小案件待新河道竣工之后,多余的泥沙便堆积到瘦西湖中,萧文周命人造了园林在其上,形成了一方独特迷人的景观。
主河道中尚有商船来往,萧阁绕行至偏道,牵起一只小巧的乌篷船,示意傅弈亭上去。
怀玠兄养尊处优,居然还会这个。傅弈亭也不客气,痛快地踏上船板,将身上金雀鞭摘下放在舱里,站在船头漫望远景。
纵然生在王府,也是水边上长大的孩子,怎能不会泛舟。萧阁熟练地起橹轻摇,船儿挤开层层荡漾的水波,缓缓行进。
这雨下了有多久了?傅弈亭望着远处的舳舻,漫不经心地问。
自我传信给你那日便开始了,约莫有十余天了。萧阁道。
那可要小心秋汛了。我听说,长江泛滥起来也是个吃人的猛兽扬州这么风情万种,若是遇了洪水,那真是相当可惜了。傅弈亭似笑非笑地信口开河。
这话其实并不吉利,作为一个客人,傅弈亭这么说多少有些失礼,但是萧阁却没有计较这个,其实前些日子他也在忙着加固堤坝,只是傅弈亭此言,倒让他想起来其他的事承安二十八年,秦地黄河夜里决堤,直捣傅家兵营,傅弈亭的大哥二哥早在回鹘的天山之战中丧命,还有一个三哥,那次驻营时候也不幸遭遇了洪水,抱着树干活了下来,不过傅弈亭夺权之后便杳无音信萧阁再往下想,春日去骊山时,也未看见过他兄弟姊妹的任何痕迹,不禁觉得心里身上都一片凉意。
启韶当真渊图远算,毕竟,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嘛。萧阁其实想问,却觉得没必要与那人交心,于是压抑住自己情绪,只似赞非赞地说了一句。
傅弈亭捕捉到萧阁话中隐刺,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去为自己辩解,可转念一想,何必要在意他怎么看待自己?因此便赌气似的闭紧了嘴。
船只拐进一个水岔,面前的水岸逐渐变得狭窄,窥见不到大船的痕迹,萧阁逼着自己不再去想傅家的往事,只一心摇橹,偏偏倏尔有鱼狠狠撞了脚下的船板,惊得他后退半步。
傅弈亭正站在他身后,下意识地展臂将他抱住,萧阁身上本就被雨水浸得冰冷,此时便清晰感受到那人的臂弯非常结实温热,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错觉,诱得人不愿离开。
再思及那人的所作所为,倒当真是错觉了。萧阁不着痕迹地推离开他的怀抱,轻道一声多谢,又回到船头。
傅弈亭面容上没有丝毫波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这么轻微接触一下,身上某个地方已有抬头之势,好在怀里的人离开得早,不然真是无法收场。
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二人都不再言语,此时狭窄水道之外的景致却引人侧目,两岸浮现出荷叶田田,连天碧顷间这一艘小舟,遁入烟丝水帘。微雨划过耳畔,轻飘飘落拂在脚下,天地寰宇间,笼罩着极致的静谧,静得能听闻彼此的呼吸古今尘世,仿佛均化为乌有,此情此景,倒让这两人忘却各自心事
秋意已至,菡萏半残,莲藕却仍新鲜饱满,却因无人采摘,寂寥地斜插在水里。萧阁最爱这些清雅物事,不忍见其烂朽淤泥之中,索性抛下船橹,任小舟随波荡漾,自己坐在舷板上,摘了莲蓬下来,挖出几个莲子扔给傅弈亭,新鲜莲子秦北少见,不晓得你能否吃惯。
傅弈亭伸手接住,那几颗嫩莲攥在掌心里,只觉湿润舒适。他也盘膝而坐,面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怀玠兄这是无端隔水抛莲子喽?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莲字隐意怜爱,皇甫松此诗写的是青涩美好男女之情,萧阁生在苏地,怎能不知莲子的寓意,其实他方才根本未想这么多,只是顺心而为,听到对方揶揄,再想起前些日子那羞不可言的梦境,脸颊无法抑制地红了起来。
见他尴尬,傅弈亭心情不禁大好,得寸进尺地探身过去,撒娇耍赖般倚在他膝上,方才是玩笑我倒是从未吃过鲜莲子,怀玠兄给我剥几颗吧。
萧阁被他突然的亲近搅得心神乱了起来,内心腹诽这人轻佻,手上却依他所言,用指甲划开那嫩绿的皮层,拿出那嫩白的莲子,又细致地把莲子芯去了,这才递到他嘴边。
傅弈亭就着对方的手把莲子衔进嘴里,轻轻咬开,口齿生香。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观察到萧阁柳眉之下长睫低垂,遮住了那勾魂摄魄的双眸,几缕长发被雨沾黏在修长白皙的脖颈儿上,延伸到领衽内那人只耐心剥着手中莲蓬,对他肆意的目光视而不见。
天际依旧昏沉,傅弈亭只觉自己逐渐沉溺沦陷在这一方荷塘之中,他缓缓闭上双眼,任细腻雨丝打湿自己面庞许是这千里奔波有些累了,他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倒真信任我
听到膝上人深沉均匀的呼吸声,萧阁无奈地轻笑,眼里的温柔却渐渐退却,他向船舱里看去,那金雀鞭已经被傅弈亭摘下放在了小几上。
此时杀他易如反掌可是
萧阁内心交战难安,温峥临走前特意嘱咐越快下手越好,迟则生变,萧阁本来在画舫上做了排布,想来现下白颂安已经将晚宴转移到了长春岭
萧阁低头仔细看着傅弈亭的面容,英眉舒展,薄唇轻抿,雨水从他高挺的鼻尖缓缓汇流到眼角旁,倒像是一颗走错了方向的泪珠儿。这样泛舟听雨的安谧气氛中,傅弈亭身上的凌厉与阴鸷尽数褪去,只余青春勃勃的少年之气,还有一丝让人无法揣摩窥探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