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东宫咄咄逼人一举做掉了敦王,按皇帝以前的性格, 势必要在秋后算账, 但他不仅没有, 还又给她添了西北这一强援。单说是为了联合西北震慑北疆,其实是不足为凭的。
以北疆目前的实力,除非三家联合, 否则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朝廷要想拉拢三家,有的是皇子公主联姻。但他偏偏挑选自己最心爱的公主跟西北结盟。除了西北一再表明非康德公主不娶外, 其实也另有顾虑。
按母亲的话说, 皇帝是人,是人就会死,人在死之前都会给儿女安排好退路, 皇帝也不例外。李平泓已经不惑,且近年屡屡传出龙体欠安, 如果他想换太子, 也就在最近几年了。届时新太子上位, 势必要清算旧皇女势力, 作为同胞姐妹的康德公主又岂能保全?所以,与其说皇帝给东宫添了一层助力, 不如说是给康德公主找了一个靠山。西北和其他几家不同,地处蛮荒,物产贫瘠, 必须依靠朝廷的接济才能维持生存。即便和东宫联了姻, 只要朝廷大权还握在皇帝手中, 他就有能力掐断二者的命脉。而将来新君登基却会顾虑西北势力,放康德公主一马。
这也是为什么母亲敢冒着君王猜忌的风险,一再求娶康德公主。双方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实力,这才是最好掌控的局面。当然,促使他们不得不卷入纷争的最重要的一个理由,还是西北如今的现状。近年西北天灾不断,前年又刚刚经历了二十年不遇的大旱,至今没喘过气来,迫切需要朝廷施以援手以解燃眉之急。联姻是最划算的买卖。
按照周家“不战则已,战则必胜”的家风,既然都要卷入纷争,与其娶一个不痛不痒的公主,不如就瞅准了娶那个胜算最大的,一锤定音。西北之前从不参与储位之争,一是不需要,二是无所图,但是,皇太女是目前唯一一个提出要引浊河之水灌溉西北戈壁的人,事关西北生存在百年大计,他们没有理由不去支持。即便皇帝有心要废储,以父亲对诸皇子实力的评估,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能与东宫抗衡的对手,李平泓未必能称心如意。
这是一场豪赌。赌得是西北的命运,也赌得是东宫的命运。不能出半点差错。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取代涂家的位置,直接跟皇太女联姻。涂家纵然再不堪,立场和他们是一样的,是潜在的盟友而非敌人。周小山硬要求娶皇太女,就是公然和涂家作对,父亲肯定是不许的。而娶皇太女的胞妹康德公主是再好不过的折中办法。所以,才要她来帮弟弟把弟媳给娶了。但也没料到康德公主对他们家竟也怀揣着如此大的敌意。
“此事任何人都不得外传,否则朕立即摘了他的脑袋。”李平泓缓了过来,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留风、逐雨闻言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伏在地上轻轻啜泣,不敢再多言。
“那个乱吼乱叫唯恐天下不乱的内侍,是你的人吗?简直脏了朕的耳!”他凶狠地瞪了姜美人一眼,毫不掩饰对她御下不严的恼怒。后者唇色惨白,肩膀微微发抖,“臣妾有罪。”
周小川心底一寒,但是没再说什么。
李平泓回过头来,“你们也起来吧,朕先去看看岑杙。年纪轻轻的,好好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最后一句已经说得相当软弱了,像一个明明气愤又不忍过度苛责的老父亲。
李靖樨咬着唇,别过脸去,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
“皇上,楼里血气太重,恐冲撞了龙体。何况黄太医说岑大人需避风疗伤,至少三天见不得风。”周小川故意这样说。
“是啊,皇上,血屋不详,还是不要进去为好。有太医在呢,一定没事的。”蔡崖也说。
李平泓想了想:“也罢,如果她醒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朕。另外,你把黄太医叫出来,朕想亲自听听他怎么说。”
“是。”
在对面二人虎视眈眈的“威胁”下,黄太医还算镇定,事关性命,由不得他不把“瞎话”编得头头是道,什么“箭簇嵌入肉中,浅者三日出,深者十日出”,什么“以半夏和白蔹下筛,以酒服。再以羊肾脂细嚼贴之,每日一换,不消百日,便可自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在给人治病。好在李平泓那里似乎是蒙混过关了,李平泓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又细细叮嘱太医,需要什么药尽可往太医院拿,一定要把岑杙治好。之后又把周小川叫到身边来,“依你看,今天的事该如何处置?”
周小川回头看了看李靖樨。
“不用看她,你说你的,让她自己好好反省。”李平泓恨铁不成钢道。
周小川低头略思忖一番,道:“臣以为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将岑大人救活过来,免得让康德公主背负伤人的罪名,有损朝廷威严和公主声誉;其次,严密封锁消息,不能让有心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第三,平息外界流言。自皇上颁诏以来,朝野一直谣传康德公主对婚事不满,与君父失和,对公主多有毁谤之嫌。臣方才已同公主言明利害,达成共识,此时唯有双方顾全大局,共克时艰,方能平息物议。因此,臣请旨与公主立即完婚,以平息流言。”
李平泓一直满意地捋须,但听到最后一句,眉头略皱,“此时正处太后孝期,公主成婚对名声不利,恐怕不妥。”
“即便不能成婚,也请皇上准许臣家先完成六礼,等孝期过后再拜堂成亲即可。”
先完成六礼,就意味着周家想先把李靖樨带去西北,皇帝这才看了眼女儿,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复,只说:“此事朕要先和礼部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你不用急,联姻之事,君无戏言。”
“臣不敢,臣只是希望能护公主周全。”
“朕知道。”李平泓扶着她起来,拍了她肩膀两下,表示认可,“朕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这里暂且交给你了,朕已经派了重兵把手,除了太医外一概不许进出。朕会对外宣称留你和你母亲在宫中小住,如果需要什么,着人去办即可。朕有些累了,就不多留了。”
说完,看了姜美人一眼。后者立即过来搀住皇帝,慢慢地往园外走去。
周小川呼出口气,心情却并未放松。略迟疑地去看李靖樨,生怕她对自己趁机“要挟”完婚之事,再生出什么干戈,心里很没底。
“公主,刚才臣不得已……”
“不用说了,本宫答应便是。”她眼中毫无波澜,甚至连意料中的厌恶也未有,惟余一片尘埃落地的死灰。如果说周小山对这位初次见面便大开眼界的公主尚有一点怜惜的话,那便是在此刻了。
但人,先要为自己的家族谋求生存,才有力量去成全乃至惠及他人,这是她这么多年一直信奉的行事准则。也自认为家族的每个成员都有义务遵循这个准则。至于个别人的悲欢,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三个月后寒冬腊月。
建康城仍旧平静地如同鸟之眷宅。卯时城门打开后,第一批进城的百姓不约而同地推车挑担奔向四方,起早的商户也纷纷打开铺门,迎接一天的生意。而在街道显眼处,一个又一个早餐摊位旁排起了人烟。热气腾腾的蒸笼包子,外黄里酥的芝麻油饼,香气四溢的甜米酒、胡麻粥,还有那掺杂着西北口音的吆喝——“胡辣汤、热馍馍,三个铜板一个”,无一不让人感到熟悉和亲切。
在由西向东的主路上,一辆马车正徐徐行驶。兴奋的云栽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跳车去吃东西的冲动,趴在窗边不停地跟车中人介绍她们途经的摊位,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只差央着她的袖子求她在此停一停了。
但一向不爱热闹的皇太女,并不打算回应她的乞求。然而事情总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