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人屠倒不是不信,只是考虑到在此多停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他敏感的察觉朝廷的鹰犬已经快要追近了。权衡一阵,决定冒险就地休息,示意孙蝙蝠带上几个弟兄和顾青一块去采药。
顾青松了口气,临别时把岑杙抬到树阴底下躺着,见她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很长时间才艰难地喘息一口,胸中仿佛只剩了一口气,她怕岑杙撑不住,再三呵护不忍离去。
顾人屠便道:“你且去便是,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
顾青回头怔怔地注视着那张和记忆中大不相同的脸孔,手指轻微地打起颤来。岑杙忽然睁开了眼,鼓励似的轻轻道:“去吧,早去早回,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顾青离开后,岑杙长长地吁了口气,双手叠放在腹前,双眼迷离地望向头顶上垂了无数道光的树冠,树上的叶子好像风铃似的叮当作响,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铃音牵引着飘向远方。
“唉,一口气不来,该向什么处去?”她缓缓阖上眼皮,流下两条不甘又不舍的泪痕,叮咚一声,洇入脚下的泥土里。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顾人屠的一些属下不想再跟着他一起亡命奔逃,联合起来造反,企图杀掉他这个“罪魁祸首”。
穷凶极恶的土匪们在这狭窄的山道间互相残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首,相继跌倒在树荫下那副憔悴的躯体旁。兵刃交接、凄厉叫嚷,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顾青等人回来的时候,看到山道上血流漂橹的情景,皆大惊失色。顾青抱着卷了许多药草的包袱,抢到一动不动的岑杙身旁。见她阖着眼皮,安静地躺在藤条捆成的担架上,手颤抖着伸向她的鼻尖,眼中忽然滚出两条滚烫的泪珠。
孙蝙蝠飞奔到树荫下,顾人屠脚边的尸体快要堆成小山,他手拄黑漆漆的巨刀,俨然巨灵神一般望着遍地狼藉,刀锋似的眼睛上写满了挫败和失望的情绪。
“二哥,四哥,出什么事儿了?”
“王十八那帮狗娘养的,竟然敢趁我们不备起来造反!”张蛤|蟆抹一把脸上的血,咒骂道:“老子非劈了他这群王八羔子!”
孙蝙蝠一跺脚:“在山上二哥让丢银子的时候,我早就看出这帮人心怀不轨了,这帮见财不要命的,肯定还惦记那些钱,当初就不该收留他们上山!”
“让他们惦记吧,早晚会死在上面。”顾人屠冷声道:“去看看,弟兄们伤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赶路。”
孙蝙蝠去清点伤亡人数,顾人屠回过头来,见顾青拼命嚼碎了草药,绝望地掰开岑杙的嘴,眼泪一滴滴留下来,往她口中用力地拧绿色的药汁,他刀锋似的眼睛里少见地弥漫上了一丝悲色。
张蛤|蟆见他左肩上在流血,大惊:“二哥,你流……”
顾人屠做出一个推手动作,示意他安静,张蛤|蟆只好禁口,但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给顾人屠包扎伤口。
经过孙蝙蝠统计,这支从狼山上退走的两千人的土匪队伍,目前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除了被王十八造反带走了两三百人,以及争斗中死了的一百多号弟兄,绝大多数的土匪都在途中逃散了。这是一支溃逃队伍的正常状态,在毫无道义的土匪之中,人心涣散的情况尤为严重,一开始还能杀几个人震慑,后来逃的人多了,连杀人的都开始逃了。
顾人屠不由怀疑,这是朝廷军使得一招以退为进的计策,先是撤军三十里,让土匪以为获得了喘息之机,下山后,由于人心不稳,反而从自己内部开始瓦解、溃散。
孙蝙蝠脚步匆匆地回来禀报:“二哥,那狗屁驸马不见了,可能被王十八那龟儿子掳走了。”顾人屠恶狠狠地把刀插到地上,对剩下的一百号弟兄道:“我顾人屠今日被小人偷袭,遭此重败,实在不忍心断绝诸位弟兄的生路。如果有弟兄还想走的,顾某在此立下重誓,绝不会阻拦,各位尽管走便是。不过,但凡剩下一个弟兄愿意继续追随我,我顾某人立誓,必视其为亲兄弟,带他逃出升天,将来东山再起!”
“小弟愿意终身追随二哥!”张蛤|蟆首先响应,其后是一腔热血的孙蝙蝠,“我也愿意!”然而剩下的一百号人面面相觑,响应者寥寥。
顾人屠冷冷的眼刀扫过去,“既然如此,大家就在此分道扬镳吧!此后再见仍是兄弟。”
寂静山道上,不断有溃散的土匪落网。李靖梣领着一小股兵力在山林间穿梭,不断从土匪口中逼问出顾人屠一行人的下落。傍晚时又抓获一小股溃匪,线索却猛然断了。
这伙人就是最后和顾人屠分道扬镳的那一伙。李靖梣从他们口中得知正午时分土匪内部发生了一场自相残杀,之后顾人屠便舍弃大部分队伍,领着十几个人遁逃了。
“顾人屠见大势已去,开始断尾保命了。”
李靖梣马不停蹄赶往事发地点,隔得老远便闻到那股弥漫在山林间的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她头皮发麻,到近处勒缰下马,看到满山遍布的残缺的尸首,神经绷紧到极致。
突然,她看到了树阴底下,横躺了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两只手安静地交叠在腹前,仰面对着头顶上灰蓝的天光,静静地阖着眼皮。
她脚底一软,突然撑不住跌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