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远远端详着他。她原以为真到了这天,她多少会害怕——可她发现,真到了穷途末路,人有的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于是她冲他展颜一笑,一步一步迎着他走过去。围着她的禁军也随着她步子往后退——这一路上所见的狱卒七窍流血的死法委实过于凄厉了些,饶是璀错看似弱不禁风,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胸前横亘着无数刀枪,冰冷的刀刃离她胸膛不过分毫之差。走了两步,禁军退无可退,止住退势。眼见着她便要撞上兵刃,宋修急急抬手,“收刀!”
禁军训练时便是令行禁止,只要统领开口,无论要求合不合理,都会照做。一时她四周皆是兵器入鞘之声。
璀错停住步子。
宋修近乎恳求地看着她,“晏云归,你是受人胁迫……”
璀错清脆开口打断他,“狱卒皆是我杀的,人也是我放出去的。”
宋修正欲开口,却听小太监扯着嗓子喊“长公主驾到——”
长公主慢悠悠踱步进来,微一抬下巴,免了众人的礼,冲着璀错一拍手,头一句话便将她划拨进裴泽绍一帮人中,“好气魄。这帮逆臣里,出得了你一个,也算不错。这算什么,慷慨赴义?”
“可乱臣贼子终究是乱臣贼子。宋统领,私自放走朝廷命犯,又手握数十条公差人命,按我大周律法当如何?”
宋修的手紧握,逐渐移向腰间佩剑,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哑着嗓子道:“当诛。”
长公主笑起来,“何止呢。这般重的罪名,凌迟当不为过。然本宫生辰近了,不欲见太多血。”她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若便赏五枚骨钉罢。倘若她撑得过去,这罪名便一笔勾销。”
宋修手一颤。骨钉,顾名思义,便是将三寸长的钉子生生钉进琵琶骨里,往后一生便要带着这东西,蚀骨之痛如影随形。
长公主看着自己的护甲,状似无意道:“宋统领带来的禁军委实少了些。本宫来之前,同皇兄要了人来,已经围在外头了。”
宋修猛然抬头,紧握着的手松开。
璀错听见他低声道:“臣自请执刑。”
“本宫信得过统领,那自是再好不过。”
小太监将东西送上来,长公主打了个呵欠,说是不想亲眼看着这般场面,只在外头等着,便领了人走。
乌泱泱的人潮退下去,一时除了几个松松散散的看守,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宋修拆开一枚骨钉,靠近她。
璀错只瞧着他看,眼眸清亮。
他终于走到她身前,本是有话要问她的,却又什么都没问出口——兴许是知道她依旧什么也不会说。
是以他便只低声同她道:“骨钉打进去时,必定会痛。你若是受不住,就咬着我。今日事发突然,我未做筹备,我们没有胜算。骨钉一刑,说重也重,说轻也轻。若是避开要害,日后还取得出来。交给旁人行刑,不如我亲自来得妥当。”
他抬头看她,吐出一口气,“晏云归。我给你亲手打下去这五枚骨钉,日后一枚不少,你尽可还给我。”
璀错垂下视线,应了一声“好”——也不知她是在应哪句。
宋修以为她是有些怕了,殊不知她想的是,这副躯壳,怕是受不住整整五枚。
第一枚毫无预兆,干脆利落地进入她体内。璀错听见了叫人牙酸的动静,不受控制地□□了一声,脸色倏地白了,豆大的汗珠落下来。
宋修将骨钉推进去的手很稳,璀错却眼尖地看着,他拿起骨钉时,分明颤得厉害。
她一时痛极,伸手抱住他。
宋修的手猛地一滞。
璀错吻着他的下颌,却反而被他吻住。唇舌难舍难分间,尝到的咸涩竟分不出是汗还是泪。
第二枚被钉进来。
宋修的眼底已猩红一片。
他本想替她揩去脸上的泪,却发觉自己满手皆是她的血。
璀错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已极微弱,她靠在他胸膛,絮絮道:“宋修,我真的很欢喜你的。你怀疑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怀疑我在不在意你。”
她强撑着抬头看他,笑着道:“第一回 见你,我便想,倘若这辈子必要遇上一个人,那就是你了。”
宋修闭了闭眼,将手中的第三枚骨钉推进去。
璀错强忍下喉咙里翻涌上的腥甜,抬手摸了摸他眉眼,“我今日为何而来,仍是不能这时候告诉你的。只是前些日子,我常琢磨裴泽绍说的那话。”
“你们都想做的那件事儿,若要功成,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只有最开始的那人死了,围观的人才会觉得可怜,才会紧接着想到自己,才会兔死狐悲。这样一身血洒下去,就会有人也站起来,同你们站到一处去。”这样,你要走的路就会顺遂些。
“别说了!”宋修抱着她,似是察觉出她气息不对,慌张地去扣她脉门。
璀错摇摇头,“再不说,我怕没有机会了。”说完这句,她便咳出血沫子来。其实比起身上骨钉的疼痛,和已经行将就木的身躯的痛苦,更叫她难受的是她的心口——心口那儿酸疼,发胀,胀得像要撑破了一般。
“阿修,”她头一回这般唤他,视线却逐渐朦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还是边疆那个少年,金戈铁马,旌旗一卷一扬,为了你一直相信的东西而战,杀意纵横,意气风发。而不是在这京城里,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尔虞我诈,阴谋阳谋,落得一手泥泞。”
“云归!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他沾满鲜血的手颤得厉害,生怕抱她太松便留不住她,抱她太紧又加重了她的伤势。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你撑着,我去给你找郎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
璀错将手贴上他脸,“我怕是要先你一步走了,可是你不许急的,我会等着你的,在哪儿都等着你。”
“阿修,惟愿你能安稳百岁。”
她眼神逐渐失了焦,“外头是有月亮了么?”
“这一生的明月夜,原就那样短短几夜啊。”
第20章 他抱起冰凉的尸身,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