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松风冷冷,吹在身上,积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发散,越发涌了上来,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双,脚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要东,偏偏往西,就这样踉踉跄跄,一溜歪斜地到了头山门。
管山门的和尚,叫作“门头”,西序执事第十位。这个“门头”,素常与鲁智深不睦,一见他喝得烂醉,赶紧提了把竹篦,当门一立,大声喝道:“呔!站住!”
鲁智深正埋头往上直奔,冷不防这一声,吓了一跳,心里便有气,再抬头看时,影绰绰认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门头,越发勾起旧恨,气上加气。
“快滚下山去!”门头厉声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赶出寺去。你趁早快滚,饶你几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鲁智深跳脚吼道,“俺要你饶?你饶俺,俺不饶你。你三番两次与俺作对,一次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开山门;又一日赵员外着人送素食来,你有意刁难,说内有荤腥,不准进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个贪官;你做和尚,便是个贼秃!”说到这里,他把上身摇一摇,脑袋画了几个圈子,拇指一跷,围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说:“不错,鲁老爷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兴,今天要打你个秃驴小舅子!”
话到手到,揸开五指,一巴掌扫在门头脸上,顿时满口鲜血,吐出来两颗牙齿。
帮着管山门的两个小沙弥看看要闯大祸,一个飞也似的奔了进去报信,一个赶紧拾起竹篦,举高了在鲁智深眼前晃着。喝醉了的人,原就头昏眼花,经他这一晃,只见无数细竹丝在空中游走,越发眼花缭乱,那小沙弥也是有心拿醉汉作耍,试着引着,来了就逃,不来又晃,把个鲁智深撩拨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这小沙弥,拧下他的光头来才解恨。
就这时,监寺已叫火工、值厅、轿夫,还有些凑热闹的粗汉,约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担的扁担,棍子的棍子,跟了监寺来阻挡鲁智深发酒疯。
原意是阻挡,正在火头上的鲁智深,哪里分辨得出?一声大吼,就似盛夏起了个暴雷,震得铜殿里似乎嗡嗡作响,这先声已经夺人,再看他顺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门闩,一阵风似的撵了来,顿时一个个吓得转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内,关紧了槅扇。
鲁智深提了门闩,直上台阶,门闩太长,使起来不便,“哗啦啦”一阵暴响,抛在院中,接着便是一脚一拳,又是“哗啦啦”一阵暴响,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几双眼睛,一齐看着门外。
这一阵大闹,鲁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动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滚出来!”
里头的人无路可逃,发一声喊,纷纷挺着棍棒冲了出来。鲁智深往旁边一闪,顺手一捞,捞住一个便向后一推,撞着了第二个,乘势进步,夺了两条棍棒在手里,指东打西,乱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长老来了。”
一听是长老,鲁智深一身的劲顿时泄了个干净,丢下棍棒,便想开溜。
“哪里走?”长老喊道,“智深,回来!”
看看逃不脱,鲁智深只得转身走到长老面前,打个问讯,却先告状,指着廊下说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惹他们,平白二三十人来打一个。不是俺会些拳脚,不叫他们活活打死?”
“长老,长老!”有人震天价叫屈,“休听‘恶人先告状’,原是他发酒疯打伤了门头,初意挡他一挡,哪里是要聚众打他。”
“好了,都休说!”长老转脸对鲁智深说道,“明日再说。”
鲁智深应了一声,管自跌跌冲冲回禅房去蒙头大睡。这里许多执事僧人,心中不服,围住了长老申诉,都说鲁智深既不念经,又不拜佛,原不似个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凶大乱清规,显通寺里,断断不能容他。
“休这等说!”智真长老意态安闲地说,“智深原不曾受过戒,凡事宽待他些。莫看他清规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后来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听长老的口风,再说也是多余,一个个逡巡散去,心里却越发不服,背地里都在冷笑:“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智真长老何尝没分晓?降龙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唤了智深来,有话说。”
侍者走到后面禅房,从门口探头一望,只见鲁智深赤着脚,穿一领布衫,坐在禅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侍者,他慌忙跳下地来问道:“长老可曾生俺的气?”
“哼!”侍者冷笑答道,“长老何敢生你的气?着我来请你去,只怕还要撞钟擂鼓,宣示大众,把住持的位子让了给你呢!”
鲁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个栗爆凿了过去,此刻却无玩笑的心情,无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着侍者,来到方丈。
一进门,看见长老面色如凝秋霜,鲁智深也不打问讯,也不叫师父,双膝一弯,扑通跪倒,把个头低着。
“智深!”长老冷冷地开口了,“当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后来又自愿留下,那时我与你说了什么来?”
“师父!”智深赔笑道,“当时的话,何必再说?俺记住了就是。”
“你记住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鲁智深如何肯说?说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长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说了也罢;无奈此时传说长老唤了智深到方丈问话,众僧纷纷赶了来看热闹,窗外门前,影绰绰无数人影。鲁智深已觉受窘不堪,再要说一两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话,如何还有脸皮走得出门去?
因此,鲁智深急得满头大汗,只不断地唤着:“师父,师父!”借以告饶。
师父倒好,索性不闻不问,闭目入定了。
这一下,鲁智深才领教了长老的厉害!万般无奈,发急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嘛!门外那些秃驴,乌眼鸡似的瞪着俺,你都不管一管!”
长老把眼睛睁开来了,不看门外,只看着鲁智深说道:“要管,先从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话,我再叫他们散开,替你留些面皮。”
“好,俺说。”鲁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时节,师父告诉智深:‘真要留时,须守显通寺的清规。’”
长老言而有信,当即叫侍者传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窥探,违者责罚。看热闹的不敢违犯,各自散去。
于是长老又喝问鲁智深:“你自己许了我,不犯清规。如何又犯,拿话来说。”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时又如何?”
“任凭师父处罚。哪怕当众剥了俺脸皮,俺也不怨师父。”
长老算是饶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饭与他吃,又拿好言语劝他。恩威并用,把个鲁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后,鲁智深果然安静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风,不但不能出门,赵员外亦无法再着人送吃食来,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禅房。
忽忽经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鲁智深忽动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开箱子,换了一身洁净的僧衣,压箱底有数十两银子,原是赵员外所送,顺手取出来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门,潇潇洒洒地顺着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两个时辰,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鲁智深住脚踌躇,记得来时是走的左面那一条,不知另一条路通向何方?这时一阵风过,右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一听就知是打铁,久想办一条禅杖,闲来舞弄消遣,所以一听这声音,心头更无别念,顺着右面的路,撒开大步就走。
走了不远,已隐约听得市声。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个字倒还认得,题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开朗,一片平阳之地,有五七百户人家,东西一条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专卖熟食果子的行铺,阵阵香味随风飘到鼻端,鲁智深肚里奄奄垂毙的酒虫顿时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个呆鸟!”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早知有这等好去处,去年何苦抢人家一桶酒吃?”自己骂完了又想:须先办正事,再来吃酒,心无牵挂,才吃个痛快。
想停当了,直奔铁匠铺子,未进门就大声问道:“喂,可有好钢铁?”
铁匠住了手,抬眼看看这位和尚,只见他身材几乎高与檐齐,腮边新剃不久的暴长短须,青毵毵的好不吓人,赶紧赔笑:“师父,请坐!不知要打什么生活?”
“俺要打禅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东西好,工价随你说。”
看来怕人,倒是好主顾,铁匠的笑意越发浓了:“师父来得巧,正有些精钢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且请吩咐。”
“禅杖要条一百斤的。”
“重了!”铁匠笑道,“我好打,怕师父不好使。便关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这话叫鲁智深听不入耳:“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师父道得不错。只是禅杖不比兵器,轻巧些的好。打条四十五斤的吧!”
“胡说!太平兴国寺里,供的那条什么杨五郎的铁棍,说有八十一斤,俺试了试只如拈根灯草。”
“那条铁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话。”
“你待怎讲?”鲁智深喝声道,“说俺和尚哄人?”
无意中触犯了忌讳,铁匠赶紧笑道:“师父别动气!我说的是那势利和尚。你大和尚赛如一尊活罗汉,如何相比?”
“也罢了!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师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说,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戒刀的斤两不用说,师父的手劲我知道了。”
“你叽叽呱呱好张利口!便依你。要几两银子?”
“不讨虚价,实要八两银子!十天取货。”
鲁智深取了十两一锭银子,丢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时,小心你的狗头!”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门面,便有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鲁智深掀掀帘子,就进门那张桌子坐下,拍着手连连喊道:“酒来,酒来!”
“师父少罪!”店主人上来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钱……”
“好了,好了!”鲁智深不耐烦地说,“你胡乱卖些与俺吃,只不说你家就是了。”
“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别处就别处!俺有银子,怕买不来酒吃!”
有银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说好的,不卖;多给钱,也不卖;赖着不走,依然不卖!把个鲁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记着智真长老的教训,早就动上手了。
他也还记得长老的清规,想想便忍了不吃吧!无奈肚子里的酒虫万不肯饶。这样懒懒地走到市梢头,看见杏林深处也有家小酒店,过此便无市面。心里寻思,错过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绝处,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鲁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对自己说:“这番吃得成酒了!”
于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脚僧人,买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问道:“师父,哪里来?”
鲁智深心想,须说大话唬他一唬:“不远,关中长安。到此来朝五台。”
“请问宝刹?”
“大唐玄奘法师手建的大慈恩寺。”这原是他平日听智真长老所讲的佛门典故,此时恰好用来装点门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来。鲁智深要装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连吃了十来碗,顿觉神清气爽,胸头欣欣然一团生趣。那清规戒律,一概忘却,只记得当年角力赌酒的豪情胜慨。于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来吃!”
“早来有些牛肉,此刻早卖完了。”
“咦!”鲁智深把鼻子空闻了两下,走到后院,只见墙角砂锅里白煮着一条狗,便即问道:“你家现成的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原当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来问你。”
“吃,吃!”鲁智深一迭连声地说,摸出块银子,约有三两重,塞在店小二手里,“且切半只来!”
店小二见是个阔客,越发殷勤,切了狗肉,又捣些蒜泥,浇上盐水,一托盘盛了上来。鲁智深喜不自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来!”
吃到五六分模样,鲁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头了。自觉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埋没在深山古寺之中,顿时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就不说效命疆场,成功立业,便做个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还落得个“人贵适意”,如今连喝碗酒、吃块肉都算犯戒。而且,论起来白粥青菜,都还是受十方供养,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怜,到头来依旧要靠人布施,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了!
这样想着,大败酒兴,却又舍不得走,勉强又吃了几碗闷酒,狗肉还剩下一只腿,讨张油纸一包,揣在身上,多余的银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来,一径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来歇一歇。这一静下来,可就坏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来,晕头转向,只觉要呕。鲁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气,偏要使一路拳脚,试试自己倒是醉了没有。
于是卷一卷衣袖、紧一紧腰带,拉开架子打了一套拳。先还像个样,越打越醉,便七冲八跌,全无路数了。只是招数不成样子,气力犹在,无意间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听哗啦啦一阵暴响,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只角,瓦片差点就打在他自己头上。
管山门的“门头”,听得声响有异,出来一望,只见灰沙弥漫中有条人影,仔细看时,鲁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抢上山来。他是吃过苦头的,赶紧奔进山门,气急败坏地喊道:“坏了,坏了!这个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帮着看门的两个小沙弥走出去一望,但见鲁智深的头脸犹如灌了水的猪肺,红得可怕,慌忙退了进来,不约而同地一面一个,把两扇门推来合拢,上了门闩。
埋头直往上冲的鲁智深,一看双扉紧闭,也不想想此时红日衔山,关了山门,必有缘故,只如往常云游回来得晚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砰”擂了两下。
门头和尚和两个沙弥只在门缝中张望,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门外的醉汉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开。醉眼模糊中,鲁智深看见了守山门的“哼、哈二将”,随即大喝一声:“你个鸟汉子!不帮俺叫门,只顾冷眼看人,可恶得紧!”
说着,抢上两步,抓住石基上装着的木栅栏,往怀里一带,拆了根横档木头在手里,顺势打在天将腿上,立刻就断了一只脚。
转身一看,“咦!这里还有一个死不吭声,格外阴险,更饶不得你!”自言自语地说完了,顺手捞起笆斗大的一个石香炉,使劲砸了过去,把另一个天将的肚子上打了个大洞,自己却也搞了一头一脸的香灰。
门头看得惊心动魄,三脚并作两步,去禀报监寺。监寺会齐东西两序位分高的执事和尚,一起来见智真长老,说了来意,立等发落。
“休得惊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听见长老的口气,个个不服。知客抗声说道:“这醉猫,拆了半山亭子,打坏哼、哈二将,长老倒没事人似的。难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长老才不护短?”
“也不是我护短。”长老数着佛珠,神态安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你我究不曾见过。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两次酒,已极难得。”
“无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闹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过之故;至于醉了,自然会胡闹,又何说得?”
“哟,哟!”知客摆出讥嘲的口吻,“照长老这等说,须是每天好酒供养这醉猫,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时就天下太平了!”
“话也不是这等说!”长老依旧从容不迫地说,“一番顿挫,一番进境。今日便看菩萨面上,担待他一二。”
监寺紧接问道:“如何担待?”
“天子尚避醉汉!放他进来,随他闹去。打坏了半山亭子和山门,我着落在赵员外身上,去旧换新,重塑天将的金身。”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依了长老的话,退出方丈,来到山门,老远就听见鲁智深在门外嚷着:“你这班混账秃驴,齐了心与俺作对,再不放俺进来,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监寺听得攒眉苦脸,无可奈何,叫门头依长老吩咐,去放他进来。
门头实在是怕了鲁智深,又听他撞门撞得“咯啦啦”的响,再不开时,真要撞破,越发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一拽门闩,飞也似的闪入夹弄里躲着。其余和尚亦都纷纷避了开去。
这一下鲁智深可吃了个苦头,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门,一肩撞着虚掩的门,直扑了进来,心知上当,赶紧脚下收劲,无奈吃多了酒,手脚不甚利落,实朴朴一跤摔在青砖地上。
这一跤摔得鲁智深心头冒火,从地上爬了起来,瞪眼喝道:“是哪个贼秃,想的这鬼主意来算计俺?啊!”
看看四下人影皆无,他不肯善罢甘休,一脚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过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课,望见鲁智深吃醉酒闯了进来,个个大吃一惊,睁大了眼望着,只等有机会发脚好溜。
“讲!”鲁智深掀开帘子,暴喝一声,“哪个贼秃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闩,叫俺摔一跤?”
没有和尚答他的话,却有和尚闻见了狗肉的香味,惊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肉放在嘴里咬着。身旁有个和尚,厌恶地躲了开去,让他一把抓住,撕了块肉便往人家嘴里塞。
那狗肉也不过沾了沾唇,这和尚就像守节多年的寡妇一朝被污一般,简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着脚闹,“十七年苦苦修行,过午不食,闹成这个胃病,半夜里疼得满床打滚,我守着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证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尽皆毁在你的手里!这是怎么说?”
鲁智深实在不明白,不过略开一开玩笑,何以惹他这一顿噜苏?瞪着眼喝道:“你满嘴放些什么狗屁?”
一个小题大做,一个蛮不讲理,可知争不出个好结果,弄到头来,彼此都不好看。于是便有四五个和尚上来解劝。这原是一番好意。鲁智深忒也鲁莽,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栗爆,光头上个个凿到。这一下犯下众怒。只有一个说了句:“这显通寺待不得了!”顿时满寮房的僧众,哗然响应,纷纷去各人柜中取了衣钵,往外便走。
这一乱名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监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脚,一面拦截僧众,一面去向方丈禀报。智真长老不想事情闹得如此!长叹一声,黯然说道:“去唤了智深来,我自有处置。”
此时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鲁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独自坐在寂静无声的寮房发呆,听得一声长老召唤,顿觉心惊肉跳,转念又想,终归逃不过,倒是此去见长老的好,借酒盖脸,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来,大声说道:“去!俺也正要拜见长老诉诉苦。”
口中是这等说,心里到底有些发慌,走进方丈,怯怯地叫声:“师父!”把个头只是低着。
“智深!”长老问道,“你此时心里想些什么?”
鲁智深想了想,赔笑道:“师父,你老惯会看人的脸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说?”
“今日我却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应了我的是一套,做出来的却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双膝跪倒,“任凭师父责罚!”
“我也不责罚你,却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禅房,明日安排你个去处,我还有话说。”
监寺一听这话转身就走,要赶紧拿智真长老逐出智深这个处置去平息众怒。鲁智深自觉愧对师父,兼且心高气傲,更不肯说一句再求收容的话,垂头丧气地自回禅房去了。
次日一早,鲁智深又被唤到方丈,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一锭银子,心想:且看长老的发落,若去得时,自然领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长老面有凄惶之色,“我与你师徒一场,不想缘尽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须有法度,才能约束得住。你须体谅我的难处。”
“本是智深不好,连累师父,俺知师父心里,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长老点点头说,“于今我打发你到东京大相国寺去,那里的住持智清禅师是我师弟。你持我的书信去投他,讨个职事僧做。你可愿意?”
“东京是繁华热闹的好地方,如何不愿?”
“既如此,我有句话劝你,自来成佛成圣,都在一念。这一念是什么?是克己!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管不住时,算不得英雄豪杰。”
“师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说得好。”长老闭上眼说,“我且听听,你如何管自己?”
“这一时哪说得尽?”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还想添时,俺记得师父的话,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着不平之事,想要动手时,记着师父的话,便忍一忍;真个忍不得时,出手也留些余地。”
“善哉,善哉!”长老张眼说道,“不枉了你我一场因缘。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时鲁智深颇有依恋之意,只说时候尚早,尽陪着长老坐着,却又无话可说。怔怔地望这望那,仿佛方丈中一几一榻,无不可以逗起一段回忆似的。
长老看看时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去吧,智深!”他说,“你只记得师父的话,便如在师父跟前一样。”
于是鲁智深只得拜了几拜,取了书信银两,回到禅房,略略收拾,径自出寺,却不下山,只在铁匠铺子间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头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来看铁匠打造禅杖戒刀。不几日打造好了,试一试极其称手,心里欢喜,便又赏了铁匠一两银子,挎着戒刀,提着禅杖,直取下山大路而来。
到得代州雁门县,却不去七宝村看赵员外——这是他为人设想,怕赵员外又要破费——径自沿大路到长安,出潼关,过函谷,经洛阳,迤逦向东。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为“东京”的开封府。
鲁智深还是初到开封,进了新郑门一看,京城地面,壮丽繁华,果然不同。街道虽宽,行人更多。他拄着根禅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着包裹,加以身躯长大,越发显得臃肿,撞来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个莽和尚,不敢跟他计较。鲁智深自己也觉得无味,只好站住脚,想拦着个人问清了路再走。
无奈他相貌威猛,又睁着双铜铃似的眼,伸出一只毛毵毵的大手,让人不知他存着什么心思,所以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他娘的!”鲁智深焦躁了,在心里骂,“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问个路都是这等难!”
一赌气,又扇着膀子,大踏步只顾往前走,过了州桥,无意间朝东一望,两座石塔高耸,一带红墙无尽,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这是大相国寺?鲁智深这样想着,随即下桥投东。
沿着汴河大街往东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国寺”?鲁智深站定一望,只见山门内,大殿前,好大一片广场,搭着无数布棚,百货杂陈,万头攒动。自出娘胎以来,还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市集,不由得心里狐疑:清静寺院,怎的这等鬼吵鬼闹!莫非走错了地方?抬头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大相国寺”四字,一点也不错!
鲁智深学得稍稍乖觉了些,便向路过的一位白须老者打个问讯:“请问老施主,这寺里,为何容得那班人这等吵闹?”
白须老者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东京,不知大相国寺,每逢三、八,万商云集。今天是五月十八。”
“噢!俺哪里得知?”鲁智深又问,“俺要见寺里住持,不知何处去寻?”
“你看!”白须老者指着东面,“寺东有条夹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
称谢一声,鲁智深沿着墙寻了去,寻到了一处进口,跨门进去,左手便是极大的一个柜房,高悬着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写着做佛事、定斋席的日程。一溜柜台,站满了人在那里谈事的谈事,领钱的领钱,送货的送货,半天没有个人来理会他一声。
又热又渴的鲁智深等得心里焦躁,便大声喊道:“喂,有人出来一个!”
就近的一个和尚眼也不抬地说:“挂单到后面去,休在这里搅扰!”
“俺要见住持长老。有五台山智真长老的书札在此。”
“你何不早说?”那和尚的态度顿时不同了,“来,你先坐了,我请知客与你说话。”
坐倒不消坐得,进得柜房去,鲁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吃了七八碗,刚在抹着嘴唇,知客来了。
那知客穿着簇新的绸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问道:“师兄何方来?”
鲁智深回了问讯:“俺从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札与清长老,着俺来投上刹,讨个职事僧做。”说着,把包裹、禅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见方丈。
“噢,噢!原来是真长老的来头。”知客看着他的光头问道,“师兄还不曾受戒?”
“虽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禅杖?”一面说,一面伸手到禅杖上来摸。
鲁智深只当知客看得这根禅杖欢喜。他索性慷慨,便让他细看又有何妨?心里转着念头,手里便松了开来。
原是叫他拿在手里,细细观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个大苦头——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根上了漆的禅杖,是六十二斤精铁打成。那里手一松,这里手一沉,心慌叫声:“不好!”沉甸甸的禅杖已当头打了下来。
亏得鲁智深手快一把抢住,便这样,肩头上已着了一下,火烧火辣的痛,怕的把骨头都打碎了。
打虽打得重,铁杖着肉,却无声响,算是吃了个闷亏。知客痛不可忍,犹在其次,心里还大为着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悬戒刀,又是使这等重一根禅杖,看样子是江洋大盗,犯了案无处容身,才遁入空门。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师兄!”知客忍着疼说,“请随我到方丈来。”
跟着知客,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处,只见雪白的月洞门里,一排五楹精舍,门上悬着极细的竹帘。芸檀名香的香味,夹杂着花香,因风飘散,十分浓郁。
这清长老倒是会享清福!鲁智深这样在心里想着,跟在知客身后,从抄手游廊到了门前。竹帘一掀,出来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原是笑嘻嘻的,一见鲁智深,脸上的颜色就不对了。
“长老可得闲?”知客低声问道。
“刚用罢莲子薏仁汤,在洗脸。”
“托你去禀报一声,说五台山真长老有书札荐了人来,要讨个职事僧做。”
小沙弥答应着,拿鲁智深打量了一眼,掀帘进屋,不多一刻,又掀起帘子招招手说:“长老召见!”
“师兄,你把禅杖、包裹都放在这里,见了长老,须知礼貌!”
“俺省得!”
他把禅杖拄好,解下戒刀,连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后扯一扯衣袖,跟着知客进了方丈室。
方丈布置得极精致,四白落地,壁悬书画。紫檀条案上,供着极大的兽炉、极大的花瓶,炉烟缥缈,花香馥郁,若闭着眼,只当到了哪家豪门的闺阁中了。
鲁智深不暇细看,朝上望去,禅床上趺坐一位长老,约莫四十来岁,长得一副庄严宝相。但多看一眼,却又似“酒色财气”四字俱全的世俗汉子。
心里是这等想,礼貌却不敢疏忽,顶礼一拜,口称:“弟子智深,拜见师叔。”
知客从他手里接过书札,呈了上去。智清长老闭着嘴唇,把鲁智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拆开书札,看完说道:“远来僧人,且去暂歇。诸事等吃了斋饭后再说。”
这话正中鲁智深的下怀,柜房里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饿却饿得更凶,所以一听清长老的吩咐,说一声:“多谢师叔。”掉个脸就走。
知客赶紧跟了出来,着个侍者领了智深去吃斋饭,自己随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清长老沉着脸说,“这智深原是个军官,只为了打死了人,落发为僧。在显通寺里,两番大闹,容不下身——他那里安他不得,一团湿面推来与我!待要不收他,碍着他是师兄,又千叮万嘱;若收他下来,却不是自作孽?”
“长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边身子,只见肩头上鼓起一个肉瘤,连肩带胳膊,皮肉浮肿。清长老讶然问道:“这是何处弄来的伤?”
“便是那杀才!”知客恨恨地说,“长老不曾知他的厉害!使根禅杖,怕有两百斤重,倒将下来,把我打成这样,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个沙弥,要装点成大法师的模样,为着何来?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闯大祸,长老斟酌!”
智清长老听了这话,又去看看真长老的书札,上面说智深“面恶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话,心里顿时有个地方,正用得他着。“你来,我有一套话教与你。”
当下,清长老把知客唤到跟前,密密授计。知客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出了方丈,来寻智深。
“师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颜开地向刚吃罢斋饭的鲁智深说道,“长老把师兄的职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国寺的园头。”
鲁智深大失所望:“老远价奔了来,又是真长老的面子,却不道来做个园头!”
“师兄,你这话就辜负长老的心了。东西两序职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师兄还只是沙弥身份,长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错!鲁智深心想,当年做提辖,掌管人事,不也讲出身、重资历?僧俗一理,长老已是格外看顾了。
知客看他脸上的颜色,便知把他说服了,于是接下来又说:“这园头,还非师兄来做不可!多少僧人想这个缺,长老只是不许——倒像是天生留了与师兄的。”
“此话怎讲?”
“本寺有片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园中菜蔬,供应全寺僧众食用,是个极紧要的职事。”知客说到这里有些烦恼,“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泼皮,每每纵放牛马,或则径来偷盗,好生噜苏!”
一听这话,鲁智深便又有些动气了。“大相国寺便任令这些泼皮欺负?”他问。
“这只为少了像师兄这等一位伏虎罗汉似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好!”鲁智深霍地站将起来,“酸枣门在哪里?俺去!那些泼皮若敢来噜苏,俺好好弄些苦头与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赶紧扯他坐下,“师兄,你这等急火燎毛的脾气,只怕长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师兄盖世的武艺,再弄出几条人命来,却不是害了你?”
“哪有这话!”鲁智深笑道,“俺许了俺师父的,再不打死人。”
“这好!”知客欣然说道,“有师兄这句话,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议事。”
议定每日送十担菜蔬,余下都归鲁智深和种地人的用度。当下长老押了法帖,书记写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鲁智深携了禅杖、戒刀、随身包袱,兴兴头头地去了——这就是智清长老的手段。大相国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来烧好几次香,三日两头,接待达官贵人,更不在话下。智清长老八面玲珑,应酬得滴水不漏,何况对付一个直心肠的莽汉?小小一个花招,鲁智深就范了,管园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国寺夹道,有人领着,投北而去。京城北面,并列四门,最靠东的一门,名为“承泰”;门外一条大路,直到延津。延津县旧名酸枣县,所以承泰门俗称酸枣门。沿着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见岳庙旁边,极大一片菜畦,围着破破烂烂一道篱笆,向东一道板门,门内一座残败厅堂,只是厅外四围皆是大树,浓荫匝地,蝉唱不绝,看来是个极凉快的地方。鲁智深心里十分中意。
带领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厅堂前面,把原来的园头唤了出来,指着说道:“这位师兄,法名智深,奉长老法谕来接你的职事。”
原来那面黄肌瘦、愁眉苦脸,眼角贴了一方膏药的园头,一听这话,赶紧念佛:“南无阿弥陀佛,长老慈悲。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彼此又问讯见礼,把种地的人都唤了过来,当众交割明白,贴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辞,让鲁智深一把抓住了问道:“你这眼上,倒是怎的?”
“师兄休问。”
“不问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泼皮的亏,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气。”
“多谢,多谢。我还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这个样子!鲁智深心想,这些泼皮,怕的不易相与?倒要好好留些心。随即把那些种地人唤了来,细问究竟。一个个也还是怕泼皮们寻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说。
“怎的这等窝囊,便说一说都不敢?”鲁智深心里焦躁,“等俺去寻着了泼皮,打个下马威与你们看!”说着站起身来,撒开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个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们别的,只怕他们惫赖歪缠。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训了他们,他们明日又来阴损使坏,说不定半夜里放起一把火来,哪得许多工夫,与他们淘闲气?”
“这话说得有理。”鲁智深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行二。”
“张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东西?”
“只可智取。”张二笑道,“园头大和尚,且请耐心。你不去寻他们,他们也要来寻你。须得步步当心。”
果然叫张二说中了。当日下午便有几个赌博不成才的泼皮来偷盗菜蔬,抬头望见新贴榜文,是“开封府僧录司”所给,写道:“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闲杂人等,不许入园搅扰,如违者送官究办。”便有个为头的名唤李四,不住冷笑。
这李四有个外号叫“青草蛇”,惯会出阴损的招数。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带到岳庙,又着人去把另一个为头的“过街老鼠”张三寻了来,一起商量要杀鲁智深的威风。
“我已见了那个什么鲁智深,生得好恶一副相貌!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张三踌躇着说,“此事须得想一条万全之计。”
“怕他何来?”李四接口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
这“青草蛇”当时就定下一计。众人纷然大赞,高兴得不得了,约定午间会齐,照计而行,然后散去。
午间天气炎热,鲁智深饭罢携了一领凉席,思量到柳荫下歇个午觉,刚出了厅,一眼瞥见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在那里指指点点地不知议论些什么。心里有数,是那些泼皮自己来寻苦头吃了。
他实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管自先到柳荫下铺好了凉席——这也得有一会儿耽搁,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该使出来了,却老是站在那里一无动作。鲁智深不由得有些纳闷。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过去要弄个明白。
“呔!”鲁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须见僧录司的告示。休来这里搅扰,快滚,快滚!”
“不敢,不敢!”李四装出惶恐的神气,“闻知大和尚掌管菜园,特来作贺。”
“举手不打笑脸人”,鲁智深倒觉得自己开口便骂,忒嫌莽撞,随即换了副神色说道:“既如此,都到厅里来坐——俺也还有话说。”
“等我们弟兄,先参拜了师父再说!”李四说着便一扯张三。两个人一左一右,并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并不磕头,眼睛只顾望着鲁智深走动的双脚。这一下,他明白了!
鲁智深在心里冷笑,可也有些高兴。说是说要好好弄些苦头给那些泼皮们吃,却一直不曾想出好办法——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动手打一顿,只是打轻了他们不怕,打重了又怕伤人。难得他们自己想出来一条道儿,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里这样在想,脚下依然在走。走得将近,张三、李四像蛤蟆似的,双双向前一扑,一个捉左脚,一个捉右脚,只待扳倒鲁智深,便往水肥池子里抛。
别说鲁智深早有防备,便无防备,他那极扎实的下盘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独有了防备,而且有了算计,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只轻巧巧地把右脚一挥,“扑通”一声,李四掉在水肥池里。张三手脚稍慢一些,一看情势不妙,赶紧想缩回手时,鲁智深如何容得他脱身?顺势横拨一脚,“过街老鼠”三滚两滚,与“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专为浇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肮脏东西都沉淀在下面,上层居然一清如水。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顿时搅得满池混浊,臭气熏天。张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个脑袋来,只叫:“师父,饶命!”
余下的五六个泼皮见此光景,吓得魂飞魄散,先还发愣,等张三、李四一喊“饶命”,才被提醒,纷纷拔脚开溜,但嫌晚了。
“都给俺站住!”鲁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个敢动一动,这两个呆鸟,便是你的榜样!”
这一喝,无一个不站住,也无一个不是瑟瑟发抖。
鲁智深还待多说几句,无奈其臭不可向迩,只好捏着鼻子,指一指远处洗菜的水池,又做一个手势,意思是把水肥池子里的人去洗干净了,再来说话。然后掉转身来,急急回到柳荫下的凉席上去坐着。
其时园里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赶来看这场把戏。更有附近的住户,纷纷围在篱笆外面,里里外外都是吃过这伙泼皮的亏的,见此光景,无不称快!虽不敢公然喝彩,却尽自捂着鼻子瞪着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过街老鼠”爬出池子来是怎生一副狼狈臭相。
那两个人哪里爬得起来?苦只苦了他们那一伙“小弟兄”,个个不得独善其身,顾不得恶臭、肮脏,但求早早脱却窘境,一齐动手,横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张三拉到洗菜池边,往下一推,然后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气。有人寻来两身衣服,略略穿整齐了,都到鲁智深面前来赔罪。
“师父!”青草蛇赔笑唱喏,“真正好手脚!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紧,明日自有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问道,“莫非要约人来报仇?要约便多些个,二三十人杀不得俺拳头痒!”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辩白,“师父千万莫多心,小人们就吃了豹子胆,也再不敢来捋虎须。都等明日再说。”
鲁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伙泼皮走后,种地工人一齐围了上来,笑逐颜开地奉承鲁智深,左一个“英雄了得”,右一个“罗汉下凡”,把他哄得满心欢喜,取了几两银子,着人去备办酒肴熟食。二三十个汉子,就在柳荫下席地而坐,开怀畅饮,吃到天黑方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空闲无事,鲁智深心想,这园里有个老成可靠的张二在,大可进城去游玩一番。想停当了,取些散碎银两放在身上,对张二说道:“自今日为始,园中生活都归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银钱出入,都是你经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恶人欺侮。无事时,俺只吃酒戏耍,诸事休来噜苏!”
张二欣然应命。鲁智深便即走了,刚要进酸枣门,听得后面有人大叫:“园头,园头!”
鲁智深听得声音熟识,转脸一看,是园里的一名工人,骑着头小毛驴,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便站定脚等。
“园头,你老人家快请回去!那伙人又来了。”
“啊!”鲁智深勃然大怒,“这班畜生,好大胆!真当俺不敢开杀戒吗?”
“不是,不是!”工人双手乱摇,“你老人家休错会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来调停说人情,在菜园里想好处?这倒有些难处。且先回去与张二商议了再说。
于是撒开大步,又往回走。刚过岳庙,只见张三、李四领着二三十人,在菜园门外张望。目光一接,那里便欢然高声,都说:“好了,好了,师父来了!”
见此神情,绝无恶意,鲁智深的步履便从容了。张、李二人也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进门。门内空地上捆着一头肥猪,摆着几十瓶官酒。
“此物何来?”鲁智深指着地上问道。
“这便是我们的道理。今日请师父一醉。”
“胡闹!”鲁智深大不以为然,“如何要你们坏钞?俺又何肯受你们的供养?”
“师父,师父!”李四着慌,叫屈似的喊着,“这便是你老人家不对了!”
“俺有哪些儿不对?你只说得在理,俺无有不听。”
“且请到厅里坐着,我等有下情告禀。”
那李四自承他这伙弟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昨日受了鲁智深一番教训,深知愧悔,也想做些略微正经些的营生。只是天性都喜动好武,思量着搞起一个“社”来,以武会友,要请鲁智深做主,传授拳脚功夫。
听得众人回心向善,鲁智深极为高兴,当即笑道:“休说什么‘做主’!若是你等不是倚仗拳脚功夫欺人,俺就陪你们玩玩也使得。”
众人见他允了,无不大喜,当即杀猪拔毛,就着园里新鲜菜蔬,大盘大碗地整治好了,送到厅里,席地开筵。
酒到半酣,李四说:“师父!我有个小小的盘算,你老人家看看可使得?”
“且说出来商议。”
“西城万胜门外,有座敕赐的‘神保观’,观中供奉的神道,名唤‘灌口二郎’,保障地方水利,有求必应,所以观中香火极盛。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生日,越发热闹,各行各业,皆有献送。倘有出色的技艺,本地的大户舍得花钱。师父,你看如何?”
听了半天,鲁智深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喝口酒答道:“俺也不知如何。你只直说,休这等吞吞吐吐。”
于是李四照实说了。他要搞起一个“社”来,练几样出色技艺,六月二十四到神保观去献送。这是为本地争光的事,地方上自然会派出份子,聚成一笔钱作为“社”里的开支。这一来,李四他们这班白昼吃太阳、黑夜吃月亮的无业游民,就算暂时有了正业了。
“这是好事!”鲁智深欣然赞许,“强似白吃强讨。不知可要俺帮忙?”
“如何不要!此事倘得成时,必是师父的大力。”李四说道,“第一,要请师父费心教导。第二,我等素日信用不佳,所想的这个主意,只怕有人不信,必来请问师父,那时非师父美言不可!”
这两个要求,头一个不在话下,第二个却叫鲁智深答应不下。他是个重承诺的硬汉,眼前还不知道李四这伙人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能否练成出色技艺。倘或地方上的人来问,凭自己一句话,凑了钱与李四,到得六月二十四那天,人影一个不见,或者玩艺儿稀松平常,拿出去反给地方上丢脸。这岂是对得起人的事?
因此,鲁智深沉吟未答。李四自不免懊丧。偏这时园里老鸦呱呱地叫,李四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娘的晦气东西!再叫,看不翻了你的鸟窝?”
他那些弟兄,原都是好事的,又有了酒在肚里,便纷然喧嚷:“这丧气的鸟窝在哪里?翻掉它!”
在座吃酒的有张二,便即指着东西说道:“便那株杨柳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又说:“那株杨柳生得也不是地方,碍路,又遮着阳光,所以左近的菜都长得不好了。”
他的话未完,已有好几个少年奔了出去。鲁智深趁着酒兴,也起身去看。其余的人自然都跟了出去。
到得那里一看,果然好茂密一树杨柳,树上好大一个鸦巢。有人要搬梯子;有人说不如盘了上去省事;又有人说柳梢枝太软,怕盘上去不易立足,柳枝断了,掉下来非摔伤不可。
正乱糟糟没个区处时,鲁智深说道:“待俺来相一相!”又问张二:“你说这株绿杨柳碍路?”
“是啊!”
鲁智深点点头,慢慢地脱掉身上的葛布海青,收一收腰,走到树前,四下望着。
那班人看见他这副神情,实在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但都知道,今天要开眼界了!所以个个心里兴奋,凝神息气地注视着。
那鲁智深也正调匀了呼吸,相好位置,站好马步,把身子俯倒,右肩靠树,双手拢住树身下段,肩头凝劲撞去,顺势向回一扳,又一撞、又一扳,树下的泥土顿时松动了。
众人大为惊诧!这莽和尚竟要倒拔垂杨柳?只怕有些自不量力,忒嫌过分了!
想是这样想,却越发地连眼皮都不肯眨一眨,紧目盯着树根。但见数撞数扳,根松土浮,猛听得一声暴喝:“起!”鲁智深腰上挺劲,双手上拔,咬着牙、闭着眼,脸涨得通红,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虽拔不起来,却到底不肯松手。
“师父!”有个人喊道,“且歇一歇再拔!”
鲁智深不理他,牙咬得越紧,脸涨得越红。看看似乎支持不下去时,突然间“嘶啦啦”一阵清而脆的裂帛声起,接着是受惊的老鸦呱呱乱叫着从巢里飞了出来。
那些人到了此时,个个握拳咬牙,替他鼓劲,就在紧要关头上,一齐喊一声:“师父用力!”
这一声喊得好,鲁智深奋起精神,往上一挺腰,到底把那株杨柳树连根拔起,枝叶纷纷地倾倒在地,地上现出好大一个土坑。
“师父真个是罗汉降世!”李四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两膀不是有千斤气力,怎的拔得它起?”
鲁智深甩一甩手,拂一拂土,自己也觉得得意,指着杨柳树向张二说道:“你说它碍路,俺替你拔掉了,地上的坑须早早填平。”
张二尚未答话,李四抢着说道:“不忙,不忙!让它这样子放个几日,叫人看了,便是师父神力盖世的见证!”
李四那班人,一则是真心钦佩,再则是有意渲染,好长自己的身价,所以不过两三日工夫,附近皆知大相国寺新派一个管园的和尚,力大无穷。有那好事的,便特意要来看一看,这和尚可是长得三头六臂?
鲁智深却不明就里,每日里耍枪弄棒,就如在七宝村一般,与那伙人玩得十分起劲。李四是个有心人,拣两个年轻壮健的专跟鲁智深学刀法,再拣一个身长力大的,专门向他讨教运气聚力的诀窍,暗底下嘱咐,务必日夜苦练,不可松懈。
也不过半个月工夫,练得有些门路了,李四便向鲁智深说:“师父,六月二十四快到了!你老人家看,我们有哪两项技艺可拿得出去?”
“啊,俺记起来了,你说过要搞个‘社’,俺不知是何技艺?”
李四微微一笑,做个手势。那两个跟着鲁智深学刀法的,便各捧一把扎了红绸的雪亮单刀,精神抖擞地跳了出来,相对一抱拳,立刻上前交手,杀在一起,刀刀皆是虚招,但打得十分紧凑,只见刀光闪闪,其快如风,似乎一招一式,无不可致命,看来倒也不无惊心动魄之感。
一趟刀打遍全场,收住架势。李四便问:“师父,你看如何?”
鲁智深摇摇头:“花拳绣腿,虚好看!”
李四大喜:“连师父都说虚好看,那就行了。原是哄外行的花样。师父再看看‘上竿’。”
跟鲁智深学运气聚力的那人,就是为了要玩“上竿”。只见他手举一根两丈余长、碗口粗细的毛竹,走至场中,摆个马步,抬起了脸,上身微微后仰,把毛竹举了起来,抵住喉下胸前那个部分,双手把稳。然后有个十四五岁的瘦小后生,在他膝上借一借力,踏上了肩,攀住毛竹,慢慢盘了上去,猱升到顶,腾出一只手来,摸出一副鼓板,自打自唱,唱了一曲《太平令》,才从竿上滑了下来。
“也罢!”鲁智深点点头说,“俺便助你搞起这个社来。那趟刀便索性再加些花招进去。玩竿的,换气还不得诀窍,手不稳,没的叫竿上唱曲的小把戏,一筋斗摔下来,怕不出人命!”
李四和他那班弟兄喜不可言,当下起了社名叫“绿杨社”,又商量着再练了一套叠宝塔,挑选十五个身材整齐的,底层五个,第二层四个,一层层踏肩上叠,宝塔尖上的一个,便擎一面“酸枣门外绿杨社”的绣纛,老远就望得见,果然又好看、又神气。当地凑份子养这个社的店铺住户,都觉得钱花得不冤。
鲁智深自然也十分高兴,不但费心费力,上紧教导,也还经常贴钱,备办酒肉,犒赏大众。这天恰逢二伏,京中夏天,最重此日,差不多的人家,都觅地出游,或者招邀亲朋,欢饮一日。鲁智深也叫人烧了一口羊,买了几十瓶酒,又在岳庙门前的杂卖担子上,买了好些水梨、红菱、甜瓜,就在园中挑个荫凉去处,铺下芦席。大家团团一坐,大块吃肉、大碗饮酒。吃到半酣,鲁智深意兴越豪,第一遭取出他那条六十二斤的精铁禅杖,舞将起来。
正舞得兴酣,忽听有人喝彩:“好!”虽只一个字,其声清越,不由得引人注目。旋转脸去,只见篱笆外面站着个官人,如玉树临风般,长得极其体面。
鲁智深一见此人,便觉投缘,收住禅杖,细细打量。只见此人约有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一张白净的长脸,宽广的额头配着一条挺直的鼻子,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顾盼之间,英气逼人,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虚虚垂着,穿一领半新的单绿罗团花战袍,系一条耀眼生光的双獭尾龟背的银带,手里拿一把湘妃竹的聚头篷,配着他那八尺长的身材,气度英俊而华贵,真令人心醉。
“这官人是谁?”鲁智深讶然问道。
有那识得的便说:“提起这位,也是东京有名的人物,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名唤林冲。”
“怪不得他识得俺的好处。”鲁智深便向外含笑大喊,“嗨!那位教头,何不请来相见?”
林冲点点头,笑一笑,便从篱笆缺口中,步履安详地走了进来。鲁智深迎了上去。两个人相对一揖,却都含笑望着,虽未开口,惺惺相惜的一番情意,便这片刻间,表露无遗。
“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如何称呼?”林冲动问。
“俺,山东鲁达。原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只为杀的人多,听了一个相好之劝,出家为僧,法名唤作鲁智深。”他把平日不肯与那伙人讲的经历,倾囊倒箧都告诉了林冲,却又说道:“俺二十年前见过一位林提辖,也生得好一表人才。如今细想起来,与教头倒生得十分相似。”
“那位提辖,可是善使‘杨家枪’?”
“正是。”鲁智深惊讶地问,“你如何得知?”
林冲先不答话,整一整衣袖,重新见礼:“原来是先父旧交!小侄拜见鲁大叔!”说着就要跪了下去。
鲁智深又惊又喜,赶紧一把扶住,大笑着说:“有趣,有趣!禅杖里舞出个有来历的好朋友!”
“鲁大叔……”
“什么大叔?”鲁智深抢着说道,“俺大不得你几岁,倒不如兄弟相称吧!”
林冲未曾答话,李四、张三已经齐声起哄。林冲也是个爽快人,随即改口称作“大哥”,相互拜了四拜,结成异姓手足。
众人也都见了礼。现成的酒肴,只添了杯筷来,挽着林冲在上与鲁智深并坐。敬过一杯,鲁智深问道:“兄弟今日缘何到此?”
“原是拙荆要到此间岳庙来烧香还愿。我看大哥的禅杖舞得不凡,舍不得走,叫使女锦儿自和拙荆去烧香。恰不想得遇大哥。”
“真是俺师父智真长老说得不错,凡是‘因缘’。俺初到这里,得这一伙小朋友相伴作耍。如今再遇着兄弟,十分好了!”鲁智深高兴地大喊,“再添酒来,今日里俺非一醉不可。”
就这时候,篱笆外一个垂髫小婢匆匆走了来,脸涨得通红,岔着声音喊道:“官人!坐在那里作甚?娘子在庙里和人合口。”
“在哪里?”
“正从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天杀的瘟神,拦住娘子,不肯放!”
一听这话,林冲有些慌张,站起身说:“待再来看望大哥。恕罪,恕罪!”
说着,林冲匆匆作别,跳过篱笆缺口,和锦儿径奔岳庙。到得殿后,有些闲人躲躲闪闪地张望着,看见林冲,让出一条路来。林冲抬头一望,有七八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杆边,正中一道盘梯,半中间立着个年少后生,穿一件绣百蝶的黑缎直缀,背脊朝外,仰面向上,拦住了林冲的娘子。
“你且上楼去!”那后生说道,“我有话说。”
林冲娘子又羞又气,满脸飞红地指着那后生说道:“清平世界,你敢调戏良家妇女!莫非不知王法?”
林冲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把那后生的肩头一扳,便待上面一掌、下边一脚,先教训了这个目无王法的恶少再说。
哪知扳过肩来一照面,彼此都是一呆。林冲认得这后生是高太尉的继子——高太尉名唤高俅,原是苏东坡门下的小吏。苏学士离京外放,转荐与驸马都尉王晋卿。一天王驸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样使用物件,正遇上端王在那里踢球,高俅便在场边等着。恰好球儿到身边。高俅原踢得一脚好球,随即使个“鸳鸯拐”,把球踢了回去。端王大为中意,又看他言语讨人欢喜,便留了下来,做个随身使唤的小厮。不想过得几个月,哲宗皇帝年轻轻一命呜呼,身后无子;兄终弟及,选中端王入承大统,便是当今天子。说“高俅生得好脚力”,自此得宠,数年之间,官居太尉,掌管禁军,正是林冲本管的长官。
高俅虽然发迹,却无儿子,过继了这侄儿承接香烟,禁军中上上下下都称他“高衙内”。他倚仗高俅的势力,欺压良善,无恶不作,略有姿色的妇女被他看上了,威胁利诱,必要弄上手才罢,所以得了个外号,叫作“花花太岁”。
林冲不防撞着“花花太岁”,这拳头便有些打不下去。那“花花太岁”却不知他调戏的竟是林冲的妻子,瞪着眼说:“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旁边帮闲的篾片中,自然有识得风色的,一看这情形,便知是怎么回事。倘或容林冲道破底蕴,彼此便都要抓破脸,这件事就不好收场了,所以赶紧奔了上来,先往两人中间横身进去,隔了开来。
“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说着,三四个人便把林冲挤到一边。
那面另有七八个人不住向高衙内挤眉弄眼。“花花太岁”见机而作,回头把林冲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甩一甩袖子,出了岳庙,上马而去。
林冲怒满胸膛,却又觉得十分窝囊,瞅着高衙内,人影都走得不见了,却还站在那里。林冲娘子无端受了这一顿羞辱,见丈夫没有句话,心内也不免气恼,扶着使女锦儿,一言不发地向外便走。林冲万般无奈,也只得懒懒地跟在后面。
到得岳庙门口,林冲娘子上了轿。林冲刚把马牵在手里,只见一伙拿枪挺刀的壮汉,飞奔而来。定眼看去,为头的正是鲁智深,手持禅杖,远远叫道:“兄弟慢走!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暗叫一声惭愧,把马缰交了给从人,迎着鲁智深兜头一揖。“大哥!”他说,“请回去吧!没事了。”
“是哪个瞎了眼的,敢调戏俺弟妹?”
这话要说出来,实在欠体面;要不说又不行,无可奈何。林冲只得含糊答道:“原是本管衙内,不认得拙荆,生出一场闲气。”
鲁智深还待不依不饶。李四看出林冲的尴尬,便说:“师父醉了,明日再来理会。”把他架弄着回了菜园。
这一下,越发让林冲抑郁不乐。他自觉也是个英雄人物,妻小为人当众调戏,却不敢出头理论,这要传了出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因此,一连三天不曾出门,只在家里长吁短叹,想不出个找回面子的好办法。
到了第四天,有人叩门。出来一看,是素日相好的一个同事,官居虞候,名唤陆谦。林冲心中的郁闷,不足为外人道,却希望说与知己听。所以一见陆谦来访,十分欢迎。
“如何三日不到班上?我只道你病了。”
“身上倒没有病!”林冲叹口气说,“只心里有个痞块!”
陆谦定眼看了看他,又点点头:“我也听说你淘了一场闲气。看破些儿,也就算了。来,来,我请你到樊楼小饮三杯,解解闷。”
林冲心想,在家不便细谈,倒是酒楼好,随即允了。
于是林冲隔着帘子招呼一声:“我与陆兄去饮酒。来关了门户。”等娘子答应过了,随即与陆谦出门,迤逦向东,直上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