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你的加急电报,两封。”那服务员从一叠纸下面抽出两张单子递给她,刚刚在邮递员手上拿到的,又去敲下一个房间门,说出同样的叮嘱。
江心说过谢谢,把介绍信收好,关上门,才打开那两封电报,都是霍一忠中午发来的。
第一封是给她的,只有火车的列车号和日子,正是明天中午回风林镇的那趟火车。
第二封是给林文致的,上面只有几个字:三哥,速离京。
江心不到一分钟就看完了电报,猛地回头看了两个正在洗脚嬉闹的孩子,心被揪住,心跳快得简直要蹦出来一样,她有些头晕,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热水定惊,马上往嘴里放了颗甜得发腻的糖,平复自己的紧张感,又把给林文致的那封电报拿起来看,要给他拿过去,可现在天黑了,她也不能出去。
于是江心哄睡了两个孩子,关灯,下楼找到服务员,轻声打听:“明天一早能出去吗?我得去趟医院。”
那服务员脸色有些为难,但也没把话说死:“原则上,我们是不希望你出去的,但你有事儿要办,记得绕开人群走,别凑热闹。”
“晓得了。”江心谢过他们,回去躺下,翻来覆去,深夜才入睡。
那一夜,外头很平静,前一夜还有人路过,偶尔传来高谈阔论的声音,今晚极度安静,只有远处的路灯还在发出昏黄的光亮。
天色还黑的时候,附近有居民养的鸡打鸣,江心睡得轻,一下就醒了,她掀开被子,感到空气中一阵寒冷,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上把棉衣穿上,搓搓脸。
霍明也醒了,揉着眼睛要起来去厕所,江心带着她去了,回来又叮嘱她:“在这儿等妈,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弟弟要是醒了,帮他穿衣服,让他尿在这个夜壶里,给他洗手,吃个饼。”
“妈,你去哪儿?”霍明还眯着眼,又缩回被子里去了,外头实在冷。
“妈去买个火车票。”江心亲亲她额头,“等你们吃了饼,妈就该回来了。”怕她不肯让人走,再三保证,“放心,妈一定会回来的,我把门锁上,你和弟弟就在房间里看会儿连环画。好不好?”
“嗯,知道了。”霍明揉揉眼睛,头一歪,又慢慢睡着了。
江心这回连包都没背,揣着昨天买的故事书,把给林文致的电报夹在里头,锁好门,下楼和一个服务说了声要出门去,等会儿就回,让她帮忙看下两个孩子,那服务员见天色早,给她开了大门,让她快去快去。
走出招待所,外头行人寥寥,上班的还没出门,好在公共汽车早出发,她火急火燎坐车去医院,小跑着去了住院部,里头还有病人在休息,陪同的家属倒是有几个起来洗漱打水的。
林秀的床搭在病房门口,还蒙着头在睡觉,江心找了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
见江心一人来的,脸上有几分焦灼的神情,林秀顿时清醒,披头散发坐起来,嚷道:“是明明和弟弟...”
江心立即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别说话,用力挤出一个笑,对旁边被吵醒的人致歉:“不是,我们要提前回去,昨天在你这儿拿了本书,刚好路过,就来还你了。”
林秀有些疑惑地接过江心给的那本故事书,随意翻了一下,看到那张电报上的字,心也提起来,瞳孔震惊看着她。
江心跑得微喘,装作不经意坐在她临时搭起来的床边说:“孩子们想家了,要早点儿回去。过阵子家里也得准备过年的事儿,都挺忙的。”
林秀再舍不得,也知道现在也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她经历过那几年的动荡,只会比江心更敏感,只是一想到孩子们,眼又湿润起来,她披上那件旧棉衣,抓着江心的手:“你一定要让他们给我写信。”
“好。”江心还要去火车站买票,没耽误多久,走之前,在她耳边快速说,“要快。”
林秀愣怔地看了她一眼,迅速穿好鞋子,站起来给江心微微鞠了个躬:“谢谢你。”
此时没有什么前妻后妈,大浪袭来,所有人的命运都连在一起。
江心又小跑,坐公共汽车去火车站,这回花的时间长,天已经大亮,主干道上有许多昨天下午见过的人,他们似乎有些气势汹汹,还有在派传单的,挥舞着拳头,喊熟悉的口号,巡逻的队伍也多了起来,车上人不多,虽都不言语,但似乎都有几分慌乱。
到了火车站,依旧是人挤人,有来有往,门口卖早点的大师傅不变,用京腔喊着食物的名称,大家说话哈着白气,手揣在兜里,缩着肩膀,几条买票的队伍排得老长,江心跳起来,选了一条看起来最短的队伍,等了好一阵,冻得手脚发僵,才轮到她,把钱和票还有介绍信递上,迅速买了回风林镇的票,买好票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饿得头昏眼花,在门口买了几个包子和豆浆,狼吞虎咽吃下去,才坐车回招待所。
霍明和霍岩已经起来了,霍明按着江心的话,给霍岩穿衣服,姐弟俩儿打闹了会儿,她又让弟弟去尿尿,喝水,还拍他脑袋,说妈等会就回来,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房间看连环画,玩昨天买的木头小人偶,也没哭闹,妈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霍明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担心了。
房间门锁开的时候,两个孩子把玩具丢下,从床上蹦下来,飞奔到门口,争先喊着:“妈!”
江心手有点发颤,开了两次锁才把门打开,一打开门,立即就蹲下,把孩子抱住,揽着他们,问:“饿不饿?先吃个包子。”把怀里的压扁但还温热的包子拿出来。
趁着两个孩子吃包子喝水,江心把行李快速收拾了一遍,环绕四周,没有东西落下,用软绳把他们的手腕绑住,太阳已经高升,路边的残雪混着脚印,有整齐划一的喊声从外头隐约传来,招待所的大门还是紧闭的。
江心忧愁,努力镇定下来,再三交代两个孩子:“等会儿千万跟着妈,不能乱跑,知道吗?”
“知道。”霍明霍岩已经很有出行经验了。
不过霍明问:“妈,我们要去哪儿?是要去看三舅舅吗?”
“我不去!我还要去滑冰!”霍岩不肯去,大有江心再带他去医院,他就要耍赖的意思。
江心摸摸他脑袋:“不去,今天咱们回家。”
霍明霍岩有些迷糊,不是说要在这儿住几天吗?
“那我爸呢?”霍明问。
“他后头回来。”其实江心也不知道霍一忠到底在哪儿,又怎么突然催他们走,但是面对孩子,她不能慌,外头的喊声一阵远一阵近,孩子们不懂,可大人们心慌,至少今天路过许多商店都没开门。
听了一会儿,似乎没了声响,江心才把行李挂在身上,牵着两个孩子退了招待所的房间,那服务员还隐晦提醒她:“要是路上人太多,就回来再住一晚,还有房间的。”
“行,谢谢您咧。”江心深吸一口气,沿着小巷子走,远看着公交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就是路过一辆自行车也是骑得飞快,她就没去等车,继续往前走。
江心对火车站的路线还有记忆,她带着孩子绕着路,路上行人少,有人出来也只是倒盆水,很快就进屋,但总有喊声传来,家家户户几乎都关着门,走了好一阵儿,霍岩喊累,霍明也一直喘气,一双眼睛带着不解看着江心,大人的惊惧传递到了孩子的身上,肩头和手臂挂着行李的江心只好停下来,哄他们:“妈好饿,想吃肉包子。还记得火车站门口的包子吗?妈想到都要流口水了。”
霍明霍岩这才笑,原来妈也会嘴馋,还羞羞脸:“妈也是馋嘴猫。”
好在在下个路口有个公交站,有辆车正是往火车站的,江心浑身一凛,发挥神力,一把抱起两个略重的孩子,跑了一段路,冲过去,气喘吁吁,头发飞散,公交车司机在后视镜瞧见,干脆踩了刹车等了她一会儿,售票员让她坐下,把气儿喘匀了才找她卖票。
车上只有零星两三个人,都是往火车站去的,售票员看着外头的空荡荡的街道,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
到了火车站,仿佛又听到喊声,江心一口气买了十几个包子和其他的干饼,实在没有其他的干粮可备了,好在回风林镇不远,三天两夜的火车就能到,这也够他们仨儿吃的。
还有两个小时火车才来,江心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带着孩子等车,心里忧心霍一忠的安危,他那头究竟怎了,这街面儿上怎么又开始有人群聚集了,看样子规模还不小。
江心定定神,努力回想自己学过的历史课,发现一片空白,只知道明后年是两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在一切明晰之前,动荡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中心地带,她停止回忆,嘴里发干,头发乱了也没理,只想快点回到家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