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只觉得被灌了一肚子的冷风,她气喘吁吁跑到巷子里。累到跑不动,换成快步走。
巷子扭扭歪歪,不是一眼能望到尽头的走势。她脚步声很大,快步走时书包还会发出哒哒声。
她走到巷子快一半,意识到他个子高,步子大,估计自己是追不上了,有些颓然地放缓脚步。
不知道为何,大概是气自己吧,气自己没头没脑的,她有点想哭。输了游戏,觉得自己发挥不好的那种委屈,和现在的心情差不离。
巷子里彻底没有暖色调了,不过天光还是微亮的。
北方的冬季,城市规定六点开灯。施念总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她会想,等到六点时,路灯是次第亮起,还是唰地一下集体亮起?就像从夜晚到黎明,向日葵集体转头一样。
她今天可以知道了。因为巷子的灯是一盏接一盏地亮。有的可能接触不好,灯丝明明暗暗,最终才唰地彻底最亮。
她还看到,郁谋从一个拐角处走出。好像背后有眼睛一样,他停下脚步,就站在一盏瞬间亮起的街灯下,回身看到她。
巷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却飘来饭菜油烟的香味。施念想,自己是跟上去呢,还是原地不动呢。她这样想着时,脚已经自己往前走了。
郁谋看她的眼神,从平视,到向下,最后头微低,女孩子走到了跟前。他一动不动。
她给他一个尴尬的笑,说了句废话:“你走好快啊。”
少年不置可否,喉结一个上下,却没讲话。两人之间彻底没话说了。
施念毫无预兆地,愣生生开口道:“对不起!”
郁谋则笑了下,这笑的目的并不是友好,带点自嘲。他说:“你如果是因为不喜欢我了而道歉,那大可不必。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也没有很伤心。”
“从初中到现在,你的喜欢也算很长时间了。我才该要说谢谢。”
第45章 最狠心的猎人也不会用上满膛的枪去打乌龟
郁谋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眼狭窄巷子两边悬着的瓦檐。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为这样,他能给自己一个理由抬头。他不太想看她,目前。
完全是自暴自弃了,没有丝毫试图掩盖自己知晓这个秘密的打算。
其实他挺不能理解的,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了。女生的喜欢与否,都是这样草率的吗?
然后还有,为什么她的喜欢被说成勉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这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一如他刚上初中时的心境。
他自己有个很伤自尊的理论:无非是远香近臭罢了。
以前不认识,不说话,离得远,就怎么都好。
现在成了朋友,有了交集,还在她面前出丑过,说不定还被她发现他身上有她不喜欢的特质……估计这人就厌倦了吧。这不就是最最基本的人性吗。他早该预料到的。或许自己当初出国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而站他对面的施念,完全呆住了。她因为一路跑着脸颊泛红,现在血色褪去,嘴唇也变白了。
他一向自诩擅长洞察人心,可他不太懂她脸上的表情。他顶多能看出她紧张,以及不知所措,显得自己像个大恶人。
郁谋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同她说这些事,时间越久,自己越难堪。
于是他打算把话说绝:“你肯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抱歉,的确是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如何理解‘喜欢’,或许你说的喜欢,和我理解的喜欢并不一样。我理解的喜欢,不是一种可以被很随便地同他人说出的情感。换句话说,如果我的喜欢经由我之口被表达出来,那就意味着我先同自己做了一个约定。这个约定就是,我会保持这份喜欢很久很久,很深很深。”
“当然,在这件事中,你大概会想,我是被默默喜欢的那个人,被喜欢的人总是主动的,是有优势的,是幸运的。我在抱怨些什么啊。”
“你会觉得自己很冤吧,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伪善、狭隘、小气的人。这就是本来的我。我刚刚是说我不难过吗?抱歉,我又说谎了,我很介意。并且很不服气。”
“你知道吗,当我偷听到你们的谈话时,我以为我的人生里终归是出现了一些柔软又闪耀的东西。我甚至曾为自己担不起这份喜欢而自责,然后努力地去让那个阴暗、自私、虚伪的自己变好。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是一件很不幸运的事情,我听到了,我当真了。这样说你会开心吗?看啊,瞧这个大笨蛋,还学习好呢,还聪明呢,因为一句玩笑话认认真真了三年多。”
少年说这席话时声音很低,且缓,脸上竟还带着礼貌的笑。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有千钧重的力量。他在很用力、很生硬地去表达自己,拿着一把两刃刀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剖开,鲜血淋漓。
可以说,这种表达于他而言并不常见,他不是一个愿意这样子把自己完全剖开的人。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施念的心脏在他说第一个字时很剧烈地在跳,而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完全停止流动了。
她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说她草率,随便,把喜欢当儿戏,把他当猴耍。她的喜欢不值钱,她的喜欢让他感到不幸。
这样的施念,却觉得大脑的正中央缓缓升起一道玻璃墙。这道墙隔绝了理智和情感。就好像她在玩最最紧张刺激的游戏关卡一样。越难,越紧张,她的手越稳,能够迅速找到简单直接的最优解。即使那个解是无情且冷血的。
她一脚迈进了大脑中冷静的那个分区,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一大跳。
“这是一个误会。” 她拉住他的袖子,面无表情:“既然被你听到了,那我也要说声抱歉。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我当时那样说,是因为我很想和大家有话题。并不是真的喜欢你。对,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可以随意把喜欢挂在嘴边的人。‘喜欢’是我融入集体的方式,和工具。这跟性别无关,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希望你不要因此对女生这个群体产生偏见。”
她静静阐述。并不为此感到抱歉,哪怕她说了“抱歉”。
郁谋看着她,“是吗?”
“嗯。你大概是误解我了。” 她尽力微笑,不往心里去:“原来你因为这件事在生气啊。我还以为什么呢。”
“施念。” 郁谋觉得浑身无力。
他此时此刻多说一句喉咙都痛的要死,可他竟然还在废话:“我觉得咱俩都挺聪明的。很多话根本不用问第二遍。但我还是想再问一遍,你说的,是真的吗?”
施念先是轻声嗯了一下,随后眼泪不争气地滚了出来。她随意用手背拂去,冷风瑟瑟中,眼泪好烫啊。
“嗯,是真的。被你听到的对话,是我编的。”
少年气极之后返归平静,他说了一句话。
施念听到了。整个人如坠冰窟。看他说话时,只觉得他嘴在动,根本听不清,脑子开始呜呜嗡嗡。
他说:“那……是怎么回事?也是我自作多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