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大男孩了,肩宽腿长的,放寻常人家该是顶门立户、捱生活苦难磋磨的年纪了——可他身上披挂的朝阳还没褪色,笑起来明快又热烈。
“茶花儿,春游你不去么?鹊哥、瑞方他们攒了好几回局,没一回能把你请出来的,见天儿忙什么呢?早春三月,该是出海玩的时候了,咱们坐船去网鱼啊!”
唐荼荼微怔,反应过来又是笑:“实在是忙得走不开,我等夏天热起来了再去海边玩吧。”
说完便脚步匆匆离开了,作出一副“我真的很忙”的模样。其实,她是怕自己管理不好表情,露出什么嫌恶的神色。
一上了马车,唐荼荼又沉寂下来。
她是真觉得,跟这群世家子不是一路人。
治下出了重案,爹爹一个刚上任的县令日日寝食难安——而在他们这土生土长的世家子眼中,唯一的苦恼是父亲可能会被贬官,却也不怕,换个衙门东山再起,换身袍服也还是官,伤不了筋动不了骨。
被贬官不是他爹该受的?百户人家受害,竟没“出海玩”更值得一提。
果然是富贵窝里长大的呵,都是生在云端的仙人,一辈子也不定自己下地走两步路。
平头百姓吃再多苦受再多难,也不影响他们享用民脂民膏,兴致来了站在云上俯瞰一眼,上下嘴唇一碰,道声“可怜”,就是天大的慈悲了。
唐荼荼揣着一肚子的尖刻出了县城,在安静又宽阔的旷野上终于平静下来。
还是山上好,东镇的山都似活的,哪怕不种地、不住人家的荒山也是活的,林深草密,松涛莺鸣,溪水潺潺,都是山的脉搏与呼吸。
唐荼荼打起帘子,闭着眼睛听鸟叫。
左道上忽的疾驰过几匹马,马蹄踏过上个月刚抹好的石灰路,没带起多少土。
——这荒镇居然有养得起马的人家?
唐荼荼探头去瞧,又是几匹快马穿风而来。领头的人扫她一眼,分明已经越过马车去了,竟蓦地提缰勒马,一回头,惊喜叫道:“小唐大人?”
这称谓一出,唐荼荼立马把人认出来了:“刘大人?”
这是工部匠作院的员外郎,唐荼荼在工部造放映机时与他打过交道,旁边还有兴造院的,缮葺院的……给皇家建楼造阁的、设计城墙城防的、造奇巧器具的全来了!
唐荼荼惊喜:“你们,你们也上山啊?”
几位大人打马折回来,伴着她马车一块往山上行。
“是东宫的调令,太子殿下让我等唯姑娘命是从,说是您要建个大家伙。还点了二十名鲁班匠,不日便到,我们几人先行过来,看看能帮上姑娘什么忙。”
唐荼荼喜不自胜,隔着窗,连连给他们泡茶递水,她车上没好茶,干菊花枸杞配胖大海,润喉的。
几位六七品的小官苦笑对视一眼,也没能违心地夸她“这茶香”。
小唐大人真是太节俭了。
等上了山,唐荼荼才知道自己高兴得轻了。
太子殿下果然有一个君王该有的远见卓识,一封诏令,不光把工部各行科的管事大人派了来,知骥楼文士也来了十几人,多是熟面孔,当初帮她一块改良过放映机。
这一整日,十几辆马车、几十匹骏马奔着山上行,除了工部技术官员和善创新的文士,还有许多炼铁炒钢、制瓷烧陶的精工,可谓土木金石百工师傅来了个齐,全聚在了这片山头。
连厨子班底都是京城一品居的,十几位大厨包揽八大菜系,拉着全套家什就上山了。
唐荼荼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太子殿下真的太感人了呜呜呜!
昨天她还是光杆司令,今儿就成了真正的“项目负责人”了。
甚至给先帝爷营造兴庆宫的名匠,也被太子密旨请来了此地。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住车马颠簸,最早动身,来得最迟。
这老先生虽头发花白了,眼光却毒辣,看见脚边的地基不似寻常,当下提出了许多疑问。
唐荼荼不敢托大,给老人家见了礼,循着他疑惑的点一条一条讲自己的思路。
她讲得深入浅出,要多详尽有多详尽,老先生笑了笑:“丫头讲快点,老朽脑袋尚且够用,还没老糊涂,你再慢慢吞吞讲就赶不上吃晚饭喽!”
唐荼荼:“好嘞!”
她给县里泥瓦匠讲建筑构造的时候,就早早准备好了大幅图纸,眼下也不讲究虚礼,把大图平展展铺在地上,席地便讲。
“混凝土抗渗性比砖墙好得多,再外置一层防水层,就不怕水不怕潮了……这种墙面很结实,但承受不了张力,里头打钢筋就能解了此弊病。”
“喔,此法甚妙!”
“外墙我打算先起桁架,用梅花形布置,竖向四十条钢筋,横向十条,全用等粗的贯通筋……这样造出来的工场别说刮风下雨,就算地动山摇、山河洪涝也倒不了。”
“妙极妙极!”
唐荼荼越说越起劲,周围围的匠人越多,她越是讲得酣畅淋漓,因为始终没人打断她的思路,好似不管她讲什么,匠人们全能听得懂。
他们分明不懂建材特性,却能理解骨料的用处;分明不懂后世的勾股弦,算勾股要用“折竹抵地”的笨办法,在地上按比例拉出横纵线才能量出斜边长——却能很快理解怎么定轴放线。
唐荼荼把土力学、建材特性、实物测绘、结构框架,乃至工程造价,一点点地往里灌。
讲到后边,匠人略有不济,渐渐听不懂了。可知骥楼出来的这群皇家学院高材生个个眼睛锃明,他们对陌生知识、新鲜事物有着超强的领悟力,举一反三,把知识点串联成线,很快问出了第一个让唐荼荼惊喜的问题。
“待钢筋外头套好墙模,姑娘是要踩在高处往模子中灌注混凝土?”
唐荼荼高兴地差点仰天大笑三声:“对对对!就是踩在高处!”
之后的好问题接二连三冒出来:“要是混凝土墙成型后,发觉某处留了罅隙,敞风漏水,岂不是要拆一整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