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太阳穴蹦个不停。
唐老爷看不得闺女受苛责,忙取了个中间之法。
“知道各位思亲心切,不如这样——明日上元佳节,能送衣送食,病人能站在门口,大家远远地看一看,排上队,隔得远远的说几句话,知道家人好不就放心了吗?”
几位县官跟着应和,费了半天口舌,总算斡旋开了,补上了赵大人一句话泄出去的口。
唐荼荼冷眼看着,只觉得滑稽、可笑又悲切。
这双鬓斑白、面容清癯的老先生,穿着官袍像兜了两袖清风,一阵大风能吹倒仨。
他还怀揣仁善,爱民如子,像是照着从古至今的清官画像模样长的。
这是一县之令,是此地的父母官,是念过多年圣贤书、在基层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干部,凭自己资历一步一步升上来的。
这是天子脚下的直隶省,谁也没胆买官鬻爵的地方。
一个县官,竟能愚昧至此。
天津有六县一州,直隶省有六十余县,整个天下有七百多个县,也必然有无数这样的官,掀掀嘴皮子,就是百姓口中的金口玉言,一言既出,享着他的父母官威风,只等着手下人给擦屁股。
受大肚教蒙骗的那些女人……但凡仔细核查一遍僧户道户,查查各家寺庙和道观的账,如何会容他们多年藏在沟底,为祸乡里?
她手心灼烫,似有火往整条臂膀上烧,一时间,竟生出想提刀劈了这狗官的暴怒。
唐荼荼忽的,不合时宜地记起了夏天的事。
乡试泄题那回,二殿下一刀砍了学台官的头。她当时看着这不审不判、以暴治罪的暴行,只觉得脑中炸开霹雳,只觉得帝国最高的掌权者也是恶,一刀连着法理公正一同劈了开。
可此时站在这儿,她又在想什么?
第231章
唐荼荼捏紧拳,好久没用的力气在肌肉底下鼓噪着,没找着出口。
师爷带着人留下安抚。等一进门,赵大人脸色就变了,血色一褪,眼袋一耷拉,立马老了十岁。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等张捕头把审出来的案情又讲了一遍,赵大人对搓着虎口,怔坐半晌问:“振之兄弟作何打算?”
唐老爷对他这遇事儿能推则推的毛病看透了,警醒十分:“我还没就任,自然是听大人的吩咐。”
他不轻不重地推回来了,赵大人碰了个软钉子,面有愁容:“这淫教送生,是丑事,是皇上听了也要变脸色的恶闻。这事儿真查起来,整个天津都得抖三抖。”
唐老爷刚觉得这话没错,便见赵大人愁容更深了,似是这污糟事儿难以启齿,往他嘴里过一遍都脏口,咬字含混。
“再说……这事儿咱们不好管啊,妓院留香、歪门借种,自古有之。这……你情我愿,银货两讫的事儿,咱们外人插手那成什么了?”
赵大人左右觑觑公孙家长孙、唐老爷、县丞和教谕的脸色,一闭眼,再无犹豫说。
“我听说,公孙小少爷带着人关别处去了,想来,小少爷跟老夫想一块儿去了。咱治下出了这样的恶案,又是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得遮掩遮掩,周全过去才是啊。”
他敟着脸,话里的意思方露了个头,和光一拳头揍他脸上了。
“周全你个仙人板板!什么狗屎糊眼的玩意,还自古有之?撒诈拐骗、下药奸|淫、拘禁妇人、开庙立教,剁了他们喂狗都不稀奇,这叫‘自古有之’?你家爷娘还没死呢,张嘴能不能给祖宗积点德!”
“和光!”
唐荼荼反应最快,看她举着拳头还要再打,忙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和光一天一夜没沾枕头,眼睛干得睁不开,昨晚抓人时推搡得自己帷帽被扯掉了,她疑心自己也染上红眼病了,又怒又怕,一时间看这老东西丑了十个度。
唐荼荼几乎抱不住她,还是公孙景逸几步冲过来锁了妹妹双手,不叫她胡闹。
赵大人这把岁数,哪里吃得住她的拳头?一屁股坐地上了。他当了几十年的体面人,披了张德高望重的皮,头顶着清正廉明匾,出入都有无数百姓赞誉,早忘了自己土根苗泥腿子出身。
被这几拳头砸懵了,赵大人鼻子淌血,面色充血胀红像个烂西瓜,扯着嗓子叫唤:“以下犯上!从哪儿来的刁民杀才!给本官拿了她!”
后头没人动,风都静了。
师爷小声说:“大人,这是公孙家的姑娘……”
“哥,你松开我,我看他敢拿我!”和光冷笑一声,理理衣领:“整个天津没我太爷爷发话,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她嗓干声儿大,颇显刁蛮,芙兰一时没憋住,岔出了一声笑。她也特想应景地喊一声:整个天津谁发话,也不能动我主子姑娘一根手指头!
后头两排官兵奔至,脚下清一色的黑皂靴踏出震响,都是手臂比人腿粗的练家子,劈山分海般从衙役中隔出一条道来。
后头的中年人一身大氅挟风,目不斜视地迈过衙门那群杂伍兵,五官刚毅,声调不高问了句:“赵大人要拿谁?”
和光眼睛一亮:“爹!”
这位曾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官,乌纱官袍穿齐时,气场强了几倍不止。
赵大人脑袋上的汗一下子淌下来了,强挤出个笑:“公孙大人怎么来啦?下官有失远迎……”
“不必。”公孙大人抬手一挡,锐目聚焦盯住他,提声叫周围的医士仆役全听着:“赵大人疏忽职守,姑且解去县令事权,卸任之日挪到下月。”
赵大人瞳孔遽缩,差点一蹦三尺,崩不住他那张温和的皮了,出口甚至破了音:“你一个同知,怎能掳我的职?!”
公孙大人提声道:“本官协理此县治安,当以大局为重,隔日自去上表府尹请罪——赵大人,请吧。”
他眼下补任静海县巡检一职,巡检本是八品官,与赵大人一文一武,官品比赵大人还低一级。可公孙大人主职乃是总兵府五品同知,天津城最高武官的副手,管的是全城巡捕和防务。
不论主职补职,他这都是妥妥的越权,官场上从没有不禀上官、先把同僚的管事权给掳了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