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那位四十岁,是地道的女户,前后两任男人都死得早,她自己没了再嫁的心思,又怕自己一人撑门立户,将来老了没人照管,寻去庙里借了个种。
这是唯一一个进去之前知道里边是什么勾当的女人。
女户还好,自有一套行事章法,事无避讳,反而坦荡。可余下的妇人,都是昨日被官差搜查过去,才得以掀开骗局,看见了真相。
医女拦着扶着也搀不住,一人起了头,一群妇人全软在地上磕头。
衣发凌乱,狼狈得不成人形,人声中翻滚着的全是压抑在死水下的痛意。
“求求差爷别告诉我家里头!妾自知下贱,家里相公婆母都不晓事儿,求求差爷别让我家里人知道……”
“这下没脸活了,还不如就死在这门前!”
医女死死抱着,拦下了这个要触柱的。
小大夫们都是县学里念书的,没经过人事,颠来倒去都是那么几句话,一个也劝不住。
公孙景逸口干舌焦,再三应承:“好好好!一定不告诉诸位家里头,诸位姐姐嫂嫂赶紧分屋去吧,先看病,看病要紧啊。”
他眉头紧得几乎要竖在眼上,粗嗓问了句:“和光呢?和光还没回来?”
唐荼荼敏觉:“和光做什么去了?”
公孙景逸一眼不敢看她,含糊说:“搜的那是个荒村,院儿里头还有一间屋子囤着账册,姓甚名谁、交了多少银子……弄了几次……都写在上边。”
唐荼荼沉到底的心被这句砸进了坑里,在听到“账册不是一两本,是整整几箱子的烂账,上可溯到十年前”,她甚至脚下一软,急忙抓了公孙一把才站稳。
在乡野间藏了十年的淫窝,记载了十年间所有女客的账本……
她从一夫一妻、科学备孕的后世中来,理智还没缓过来,一时没能清晰地看懂这危局。
直到公孙景逸一刀斩破。
“妇人借种……这是乱子嗣承续的大事,放谁家都得是悬梁触柱动菜刀的要命事儿。要是传扬开了,报上了京,必是抄家灭族、向上追责三级的大案。”
“赵老头这个月底就卸任了,这腌臜事儿要是不趁现在点破,就要全屙你爹头上了。”
唐荼荼怔怔问:“如何点破?”
公孙景逸决然道:“立刻把所有犯案的抓起来,一一寻证,叫这群女人告解画押,连着案状一同上呈京城顺天府。”
唐荼荼看着前头那一片跪倒的女人。
立状画押,无异于当街掀开这丑闻,那是逼她们去死。还有那几箱子账册上的女人……
“和光去做什么了?”唐荼荼又问一遍。
公孙景逸:“我带的巡捕房一群杂伍,里边兵油子多,口风不紧。我不敢叫他们进去搜证,让和光回家点府兵了。”
是了,这才是该趁天还没亮做的事。
“都出去……”
唐荼荼张了张唇,竟没能发出声来,定定神吩咐公孙景逸:“让民兵、巡捕房的都出去,勒令他们不准声张,印坊里只留下你家的府兵。”
“这些狗东西,不准他们进印坊治病,趁着天还没亮,悄默声带去县衙,先不立案,直接关进刑房去。”
“衙门里的张捕头,是个品性正直的,你把事儿告诉他。让他立刻领衙役顺着那个庙去查案,什么哄骗人掏钱的尼姑、荒村里看管的,还有上下搭线的……这事儿少不了上下中介,把搭线的全找出来。”
“让衙役小心些,乔装打扮去查案,别声张。”
公孙景逸:“那这群女人呢?”
唐荼荼拼命从发涨的脑袋中挣扯出一条思路来,舔了舔下唇的干皮。
“不要公贴告示,也别通知她们各家来领人,让她们先住在印坊,容我想想……”
她没说完,被公孙景逸一巴掌呼后脑勺上:“茶花儿!你犯什么糊涂,这是能耽搁的事儿吗?再不赶紧捅破,赵适之就顺顺当当地离任了!你爹初初上任,就要吃这样一门官司,民怨民愤能把他砸死,他还有个屁的仕途可言,一辈子当个芝麻小官吧!”
唐荼荼被他打得后脑勺发木,当真是气急攻心,她这病那病的集了一身,每天吹风有点感冒,又缺了觉,本来就头重脚轻站在这儿。
公孙景逸一巴掌落下来,她一下子向前趔趄了两个台阶,头朝着地栽下去了。
“茶花儿!”
公孙景逸一声惊呼,好在他臂膀结实,扯住唐荼荼后襟回拉,没叫她摔个头破血流,索性一打横把人捞起:“她住哪个院儿?”
芸香忙说:“这边这边,公子跟我来。我去找小杜大夫!”
第230章
杜仲来了又走,诊为缺觉,唐荼荼瓷瓷实实睡了一个时辰,醒清明了。
此时天才刚亮,院里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听不到。
唐荼荼望着床帐顶上的鱼戏莲叶图,圆边莲叶一朵接一朵,弯着肚的锦鲤出水时银光乍现,淡淡一抹粉云,几笔青山,把人拉到祥和又宁静的想象中去了。
唐荼荼欣赏着床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她气息一变,头不过转了个向,芙兰立马听着了:“姑娘醒了?那十几个妇人都安置好了。”
唐荼荼真想躺回床上,闭上眼把这个噩梦梦过去,可她也只拖延了五秒钟,默数完“一二三四五”,腾地起身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