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望着她发懵的小表情,无声一笑,忍住喜爱之情,回过神来,又继续道:“再有一则不寻常之处,乃是常年往邓都督府中收杂物废纸的货商,从来没有见过邓都督本人用过的纸张。臣乔装做买家,往那货商家中探过,那人家中还积着邓都督府中半年前所出的杂物废纸,废纸中没有一张是邓都督用过的。”他解释道:“常有货商往高官大户人家去收杂物废纸……”
“我知道。”穆明珠轻声打断了他的解释。
如果是从前的她,自然不清楚百姓生活中的这些小行当。但因有做幽灵的那三年,她也算是看过了世间三百六十行。杂物暂且不论,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纸张,但是好的纸仍旧是不可多得的。市面上通行的纸张都是中下等的,若要平整光洁又白皙的纸,还得从官宦人家或世家大族中来。大族之中,纸的花样也多。外面的人若是想用这样的好纸,便要靠倒卖纸张的货郎。虽说是货郎,但其实很有一批是跟里面做事的仆从有关联的。不用说是邓玦府中,就是皇宫外面,能收走这些杂物纸品的,都是跟宫中掌管内务的官员沾亲带故的。
皇帝的笔墨不能外流,但也架不住利益驱使。就譬如她那三哥周眈,写废了的书法,外面都能卖到百两银子——端看侍奉的下人能不能把主人的墨宝弄到手。而若是规矩严格的人家,仆从不敢卖主人的墨宝,却可以把那写废了的纸张,裁了边角去卖。主人家有主人家发财的办法,底下的仆从却也有他们赚油水的路子。这等高官贵胄所用的好纸,哪怕是裁剪过只留下未写字的部分,也能在市面上卖个好价钱。
像邓玦这样的都督府邸中,却没有一张跟邓玦相关的废纸流出,哪怕是裁剪过毫无字迹的纸张也没有,只说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邓玦用过的纸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凡是写废了的纸张,便尽数或烧了、或封存起来——多半是前者。
什么样的人要如此谨慎于自己的一字一句,不使之外流。
穆明珠眸色转深,想到那只飘走的船,原来邓玦之爱垂钓,与姜太公果然不同。
“说起这事儿,我倒是想起来今日还有一事忘了。”穆明珠搁下手中的瓷碗,坐到榻上的案几前,借着那明灯,在旁边好几叠纸张中,选了印着花色的粉色信笺,平铺开来,望着那纸面发呆。
齐云在旁为她磨墨,见她始终不动笔,低声道:“殿下要作诗么?兴许往园中走走,便有灵感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噗嗤一乐,笑道:“作诗?唔……是该作首好诗,记齐都督今夜红袖添香……”
齐云磨墨的手一顿,也不知是在忍笑还是无奈,到底仍是继续推着墨条动起来。
穆明珠又道:“我是要给那邓玦写封情书,这可真是无从落笔。”
齐云磨墨的手再度一顿,这次没有继续动了。
穆明珠心中坦荡,又在发愁这“情书”该怎么写,也就没留意齐云的异样,只当墨已经备好了,便伸手去取毛笔。
她已经决定对邓玦将计就计,但是最近一来是事情繁多,二来是若太急切也容易叫对方疑心,所以穆明珠自第一日去探伤过后,便再不曾去见过邓玦。而邓玦在房中“养伤”,也制造不出偶遇来。所以两人也有好几日不曾见了。如今追查邓玦幕后势力的线索中断,穆明珠算算时间,也该再推进一把了。
齐云垂眸看着砚台中漆黑而又浓淡相宜的墨汁,耳听得穆明珠手指压着纸面移动时轻微的响声,心中矛盾得厉害,理智很清楚自己不该未经允许看公主殿下的书信,情感上却又发疯般想要知道这封给邓玦的“情书”都写了什么——哪怕他明白此“情书”非彼“情书”,可是要怎样才能不去在意呢?在他的自我争斗还未分出胜负之前,穆明珠的书写声已经停了下来。
“写完!”穆明珠搁下墨笔,完成了今日最后一桩差事,倍感轻松。
而齐云也无声舒了口气,到底不曾看她写了什么,也不必再做自我争斗。
穆明珠端起尚存了一丝温热的玫瑰牛乳,一口饮尽,舒服地叹了口气,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伸手往耳朵后面,想要碰一碰只剩绿豆粒大的小肿包。
然而内室不是书房,也不是会客的厅堂,她手指刚往耳后去,便给齐云握住了。
穆明珠一愣之下,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近日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不好,因此仰头冲着齐云一笑,道:“邓玦的事情交给你手下的人去盯,我另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得你亲自去盯着——只要两三日便好。”身前的少年听着她的话,深邃炙热的目光却落在她唇上。
两人这段日子一室共处,在彼此都有闲暇的时候,最乐于做的事情便是尝试新的吻法。
穆明珠主动伸手,勾住了少年的脖颈,拉着他低下头来。
少年果然越凑越近,而后在她唇上舔了一舔。
穆明珠在快乐与兴奋中,又有一点懵——这是什么操作?她学着少年的动作回过去,却在舌尖品出了玫瑰牛乳的甜香。
齐云凝视着她,轻轻笑,低声道:“殿下的唇间……”
有沾上的玫瑰牛乳。
穆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唇上的牛乳吸引了少年视线,不过原因并不重要。
她搂着少年,一起倒在柔软的榻上,在少年的轻喘声中,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玫瑰牛乳,哪里及得上她的小情郎香甜呢?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天气也转暖了。静玉见缝插针、寻了机会又来行宫拜会,如往常一样等在外书房的侧间里,不得不忍受那柳监理柳耀的算账声,还有虞岱虞先生的揶揄。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静玉对虞岱的揶揄忍耐力也提高了,又或者是他自己心情的缘故,没那么活力四射了。
“静玉公子怎么闷闷不乐?”虞岱坐在窗下的躺椅上,透过窗户正可以看到他冬日在小花圃中种下的豌豆苗,“还未恭喜静玉公子高升,如今不能再叫公子,该改称一声都尉了!”
雍州初定,年后各级官员渐渐委任下来,静玉也得了官职,做了襄阳郡的都尉之一。
最初他是很高兴的,怎么说是正儿八经做了官,可是跟王长寿、秦无天等人一比,便有些不足意。他虽然是都尉,但这襄阳郡的都尉不值钱,公主殿下一口气在襄阳认命了五个都尉,每个人分治一片辖区。而静玉所负责的辖区就是以他监督开垦的那片荒地为中心,周围一圈的三五个村落。官职不算太高,但好歹留在襄阳城,见公主殿下也近些,静玉觉得也还算不错。偏偏他消息灵通,一早入城,便得知了公主殿下召见柳家嫡孙,要给那乳臭未干的小子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刺史别驾,那是什么样的高位!在静玉从前看来,就譬如扬州的刺史别驾崔尘,在梯度做和尚之前,可算是静玉见过最大的官儿了。如今像他这样为公主殿下忠心耿耿、寒冬腊月在荒地上冻得直哆嗦的人,以后倒是要给什么力都不曾出的小子点头哈腰叫“大人”了。
静玉哪里能服气?他今日来拜会公主殿下,一来是联络感情,二来也是看看他的职位还有没有上升的可能。如今有了那柳家嫡孙的消息,静玉更是心中不平,一时想不通公主殿下的行事——既然杀了人家爷爷,怎么还敢重用这人?一时又恨自己没有出生在世家大族,否则哪里用受这些零碎的苦处,一落地便是锦衣玉食,一弱冠便是一州刺史的副手,那刺史还是公主殿下!
静玉越想越是不平,听虞岱问到此处,以他的脾气更是憋不住了,冷哼了一声,道:“虞先生快别拿我寻开心了。我不过郡中一个充数的都尉,又算得什么?生来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虞岱听他这话大有文章,笑道:“静玉都尉生来姿容不凡,怎么说是不如人?”
静玉看他一眼,想到这个人从前是什么寒门之首,倒是可以跟他一起骂一骂世家,因而道:“虞先生没听说吗?公主殿下召见了那柳家的嫡孙,要给那刚满二十岁的小子刺史别驾之职呢。”
虞岱微微一愣,道:“是南阳郡那个柳家?”
静玉道:“自然,就是老爷子给砍了头的那家。”
虞岱皱眉不语。
静玉见状,便觉自己判断正确,挑唆道:“虞先生您也觉得不应该吧?我是才疏学浅,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是这么个人,弄到身边来,但凡是真心为了殿下好的,谁能不忧心呢?不要以为给了恩情,对方就会偿报,好比那狗一样,不叫的咬人才狠呢。他这会儿乖顺,只是力气不够,等哪一日给他抓到了机会,您想……”他压低了声音,有几分神秘道:“他能不报他家老爷子的仇?”他知道公主殿下对这个虞先生素来尊敬,想着若是能说动这虞先生,使虞先生出面劝说公主殿下,说不得会让公主殿下收回成命,叫那姓柳的小子哪里来的还滚回哪里去。
虞岱面上隐有忧色,却与静玉想的全然不是一回事情,忽然问道:“那柳家嫡孙,来襄阳下榻何处?”
静玉也真是消息灵通,一早入城,连这都知道了,发牢骚道:“他能住哪里?他们柳家家大业大,连府邸宅院也是一套一套的,南阳郡那么多产业还不够,襄阳城也有他们的府邸——就住在他们城北自己府中呗。”
“不妥。”虞岱眸光冷凝,从唇间崩出两个字来。
静玉一喜,笑道:“可不是嘛?我也是说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