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腐萤流光,丁芹不由得停歇下片刻,她像是被这些玉枝托到繁盛的夜空。
她抬头看向山洞顶部,在白玉髓般的枝蔓之尖,透出些许翡翠般的碧色。在那碧色拥聚的间隙,向下透出点点光斑。
那不是腐萤的冷蓝与冷绿,那是阳光温暖的淡金色。
丁芹试着去扒开藤蔓,藤蔓却坚韧密实无比。丁芹皱了皱眉,指尖探出剑气,试着斩了一下,几根藤蔓应声而断,落入了潭水之中,激起一片水花与冷色流光。
空洞中忽然响起木头痛苦的闷哼,几根白玉髓似的藤蔓同时向上攀去,眨眼就填补了被斩下的藤蔓位置。它们在接触到阳光后,被灼伤似的卷了卷,弥漫出淡白的雾气,在被雾气稀释过的阳光照射下,逐渐变为碧翠的绿。
丁芹停了手:这是怎么回事?
这株藤蔓,生在我的本体上。木头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在这潭底,被毒浸腐了不知多少年。周围的其他野兽尸骨也好、杂草乱木也好,都在无尽的岁月里被腐化成了这一潭清澈的毒汁。只有我,一直一直浸泡着毒汁,却也一直一直没有腐去。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就生了灵智。
这里太阴冷了,也太孤寂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生灵。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发出声音。我常常想,为什么只有我呢?为什么其他的都化去了,只有我留存了下来?既然只有我一个,又为什么要生出灵智?
后来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感觉自己好像孕出了一口气,于是我催着它长啊长,最后生出了一株藤苗。
我花了不知多久,才将这株藤苗养到攀上石壁。又花了不知多久,才将那厚厚的山壁钻出一道口子。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阳光。
丁芹散了指尖的剑气,她已说不出话来。
木头停歇了片刻,继续道:可山中仍然没有能和我说说话的人,连一只生出灵性的动物都没有。我花了好久,才化了形,我离不开这座山太远,可我勉强自己下山,去寻找能和我交流的人时
我知道了什么叫丑。
别离开好不好?木头祈求道,留下来,我已经等待了太久,我再受不住等待了。
丁芹叹了口气,她摇摇头:我们会回来看你。
木头沉默良久:这藤蔓以我精气为生,你斩去一枝,便会重新填上一枝。你把藤蔓斩尽,就能出去了。
你非要如此吗?丁芹皱眉。
藤蔓斩尽,木头的精气也就耗光了,他也就死了。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你身上有很厉害的气息。可我不会放你们走的。木头说罢,洞中藤蔓一动,将山壁顶端裹得更厚更密。
任由丁芹与谨言苦劝,他都不肯再说话。
清潭浮光,腐萤流转,它们聚集到晶莹如玉的枝蔓上,围绕着枝蔓中的人与妖静默飞舞。既像是威胁,又像是哀求。
这美丽而死寂的山中空洞,像一座浸着毒的坟场。
丁芹哀伤地看着它们,摇了摇头,闭上眼睛,额上神印如日亮起。
第37章
浩大的光辉忽然降临,将昏暗的洞窟照耀如白昼般明亮。
点点腐萤迅速消融,像阳光下的细雪般转瞬就没了痕迹,尘封了数万年的山中洞窟第一次暴露在如此明亮的光芒下,失去了阴影与朦胧的光点后,这山中洞窟显示出了近乎荒芜的空旷,而作为洞中唯一的生灵,那株巨大的藤蔓在这巨大死寂空间的相衬下,竟显得孤寂而悲凉。
藤蔓顶部莹白的枝条下意识蜷缩起来,散发出淡白的雾气将自己包裹,可这带毒的雾气不过瞬息就消融了,那光辉毫无滞碍的照耀到了藤蔓上。藤蔓颤抖了一下,但这光辉并未将它灼伤。那力量温暖而博大,包容且高旷,像行在天上的云,只偶尔投下一片清淡阴影,不履人间,于是也不伤蝼蚁。
可藤蔓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因它突然见识到这过于浩瀚的一幕,像是在地下生活了十七年的蝉第一次见到地面上的世界。
一个朦胧的身影笼在光中,白衣乌发、广袖流风,目光一垂,便是九天星河落。
上神?丁芹惊愕道。
她原本只是想通过神印借取力量,可漓池上神怎么神降了呢?
漓池并非真身前来,而是通过神降之术,以神力在此处凝出一道影。
他原本正在李府中梳理记忆,忽然感觉到丁芹在通过神印向他借取力量。漓池的目光顺着神印的联系看了过去,借着丁芹的眼睛,他看到了这一处山中洞窟。
漓池已经从丁芹的祈祷中知晓了她的所求,离开此山还用不着他神降,但他却从这洞窟中,感受到了一丝极特殊的气息。
这缕气息,与他之前在食梦貘身上所感受到的气息极为相似。然而丁芹现在的能力还有所不足,通过她的双目,漓池所能看到的还是太少了。
神识勾连,神力涌动,顺着冥冥中的联系,漓池神降于此。
他以自己的双目再看这洞窟,果然发现了问题。
这座几乎掏空了整座大山的洞窟,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为所造。
在这洞窟岩壁深处,隐匿着一座巨大的阵法,将整座洞窟密密包裹,正是因为有此阵法支撑,山体才没有因为腹中被掏空而倾塌。
漓池亦看到了潭水中的毒。那毒已经生出灵韵,其性猛烈之处,甚至能够腐蚀金玉、消解法力,若是一着不慎,便是修行有成的人恐怕也不免要殒命。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若非阵法支撑,恐怕早已被毒潭侵蚀殆尽,只会留下一处毒潭天坑。
而谭中的那株老藤漓池只略微打量了一眼,他对这株老藤有认知,但老藤已经被毒潭影响太深,形貌特质都有所改变,只隐约触发些许认知,却暂且无法令他想起这株老藤究竟是个什么品种。
因果相牵,漓池目运神通,已经看到了此地所发生的事情,他垂眸看向潭中,清冽的目光似乎能看穿老藤与潭水的阻隔,直直落到潭底木头的本体上。
木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心中难以自控地生出敬畏与恐惧,连带着那株汲他精气而长的苦藤也瑟瑟发抖起来。
漓池移开目光,看向丁芹道:我送你们离开。
丁芹正要应下,突然传来木头一声哀凉绝望的悲呼:不要!
木头在见到那光亮起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在那光中所感受到的气息,比他第一次见到洞外世界时还要令他震撼。
那令他忍不住想要低头、想要匍匐、想要瑟瑟发抖,像听见鸟鸣的虫。那浩大的光辉克制着他,像他这样隐于阴影毒液中的东西,在那光辉的一照之下,恐怕就要像石上残留的前夜水汽一样消散。
可那光辉只驱散了毒雾,却并没有伤害到他。当那光辉直接落到藤蔓上时,他只感受到了温暖,让他心中忍不住升起希望的温暖。
木头从毒潭之底仰头看着那位神明,姿态高华神圣,光辉清冽纯澈,只一眼,便令人忍不住心生敬仰,意欲叩拜。
那是木头永远也变不成得不到的模样,永远没有人会这样看着木头,他是浸在毒液里的丑怪、躲在阴影中的妖物,永远只敢躲避着人们的目光,在暗地里渴羡地窥视,却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