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又道:“你就是照顾不好自己,一会儿重病,一会儿受伤,……我真恨不能日日在你身边护着你……”
晚晴只当是梦,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再醒来时,却见落日西陈,她缓缓睁开眼,却见允儿的脸渐渐放大,她还在恍惚之中,忽听允儿高声道:“公子快来,杜大姑娘醒了。”
晚晴只觉头痛欲裂,低声问道:“允儿?这是……这是哪里?”
“是柳家的别苑。”柳泰成代允儿答道。晚晴抬头,见柳泰成着一件浅灰布袍,眉眼间似有些倦意,笑盈盈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只怕伯母都要杀到伯劳镇了。”
“我……柳公子……我怎么会在这里?”晚晴一见识柳泰成,心里咯噔一声,脸不自觉红了。
“你表哥那日忙着去送邻人,又怕家里人多眼杂,让我先带你回到别苑,他这两日来看了你两回,我想着他还要照顾产妇和新生的孩儿,便让他先回了。
左右这里僻静,寻常人来的少,无人打扰。只是伯母担心,已经问了数遍。”
“那,多谢柳公子,我,我先回家吧!晚晴说着便要下床,奈何头重脚轻,刚一起身便眼冒金星,险些摔倒在地上,柳泰成忙上前来搀扶住她,一边又责备她道:
“你这么急,病怎么会好?放心,伯母那里,宋兄已经替你说了,只说让你帮忙照顾表嫂几日,所以你放心住下,就到明后日回去也无妨。”
“是啊杜姑娘,我家公子没日没夜照顾了你一天一夜了,你再不好估计我家公子也要病了!”允儿在旁边小声说。
“多嘴,还不去看看安魂汤煎好了没有。”柳泰成一面责备允儿,一面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
允儿会意,一溜烟跑了。
杜晚晴一时觉得又羞又窘,自己一个未婚的姑娘在男子家里呆了两日两夜,传出去已经要命。
更兼之自己发现原来身上的衣裳已经从里到内换了一个遍,那封书信倒还好好放在枕边。
不知这屋里是谁帮自己换的衣服?那信,有人看过吗?
她心里转换了数百个念头,却陡然想起了崔先生。心里沉了沉,她慢慢开口道:“柳公子……”
柳泰成望着她,那目光中犹如汪着一池碧泉,清澈见底又柔情四溢:“晴儿,日后便不要叫我柳公子了,叫我一声泰成吧!”
杜晚晴知道自己病重时全靠他帮忙料理事务,此次又深受他大恩,自己再推辞也不好,便也从善如流,含笑道:
“既如此,我以后便随着表哥,叫您柳大哥吧。”
柳泰成笑道:“如此甚好。”
杜晚晴轻声道:“柳大哥,崔先生死了……我亲眼见,崔先生死了……”说着,不由泪如雨下。
柳泰成犹豫了一下,坐到床前,挨着她坐下,柔声道:“莫怕,莫怕,你慢慢说,哪个崔先生?”
“就是……就是教咱们的崔先生。我不知,不知是谁杀了崔先生……他们一行六个人,在山洞里,就把……就用长剑刺死了崔先生……崔先生的血,先生的血,喷了一地……”
晚晴说着,不由双肩耸动,身子抖得仿若一株柔弱的嫩柳被暴风雨侵袭,柳泰成见状着实不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抚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谁料晚晴忽然捂住脸,呜呜咽咽哭起来:“柳大哥,我真的好害怕,崔先生……他,活生生死在我面前,我,我救不了他……我真的救不了他,就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
柳泰成缓缓将手攀在她肩上,微不可闻地将她轻轻揽了揽,低声抚慰道:
“是的,你一个女孩子当然救不了他,你莫要自责,就算是个男人,对方有六个人,也是万万打不过的……你要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不害怕了……”
杜晚晴听得这话,竟真的以手掩面,哭了一场,只觉心中一块巨石略略卸下,果然好些了。
柳泰成见她这般伤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直拿手轻抚她的背,一面低低叹息两声。
刚开始柳泰成听到崔先生被人杀死,自然也有些震撼,只是当日偶闻他竟娶了柳莺儿,便觉得事情不妙。
那柳莺儿既已被裴府豢养多年,当然是奇货可居,又怎会轻易让人?但泰成却料不到这崔先生竟然新婚没多久就被刺杀。
而晚晴一个姑娘家,目睹这样的惨剧,竟能挣扎着从山上全身而退,从之后她发高烧说胡话看,必是当时她也吓得不轻,然而当日却还能立刻让他们熄灭火把撤退,这是何等的冷静睿智,想到这里,不由对晚晴又生了几分敬意。
再一看,此刻这么聪明灵秀的女孩子却楚楚可怜,在自己身边哭的如同梨花带雨般,心里又生出万般柔情,只觉得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抚慰一番,但君子不能乘人之危,他强行抑制住自己的这个念头,待晚晴情绪略略稳定下来,又问道:
“崔先生临终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咱们替他完成心愿,也是师生一场了。”
杜晚晴听到泰成问话,头脑略略清醒了一点,她一看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半个身子都靠在柳泰成身上,十分不像,连忙坐直身子,心想自己今日真是有伤风雅,怎好这般无礼?
她脸色微红,将鬓发轻轻往后掠一掠,又向后坐了坐,略有点尴尬道:“这个……他没说仇家是谁,只说让柳……师娘好好过。”
“柳莺儿?”见杜晚晴忽然坐得离自己远远的,柳泰成心里暗自失笑,只想这姑娘真是天真的可爱,又听她提及柳莺儿,不禁道:
“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哪,可惜了崔先生了……”
“柳大哥怎么不惊讶崔先生的变故?”晚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世道就是这么乱,崔先生来无影去无踪的,咱们也不知底细,估计难免会有些仇家。只是晴儿,你为何去到那个地方?”柳泰成疑道。
“我爹爹小时候总带我去那里采摘杜若草,顺带着祭奠姑姑,姑姑的坟留在北方没迁来这里。
今日我想去和姑姑告别,不想下起了大雨,我想不远处有个山洞可以躲躲,谁料在那里看到奄奄一息的崔先生。”
“喔,原来是这样,不过听说崔先生和柳莺儿成婚后便离开京城前往江南去了,为何此时会出现在山洞里?”柳泰成仍是一脸迷惑。
“这个我也不清楚,崔先生什么也没说,他见我时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可见之前就伤的很重了。我现在只是担心那些仇家会跟踪我们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晚晴抬头看着柳泰成,柳眉微蹙,眼泪汪汪地说:“那就连累大哥了。”
“没关系”,柳泰成见她如雨后的海棠花,娇艳中带着微微憔悴,让人又爱又怜,只觉心跳仿若漏了一拍,强抑着心中的激荡,他安慰她道:
“这乱世要是日日这般怕只怕会吓死,晴儿,凡事有我,你什么都不要怕。再说,我正准备出趟远门呢,这里没人,他们找不到我。”
“您要出远门?”晚晴假装没听见他前面的话,不过听他要出门,她多少有点惊讶:“是要去哪里?”
“要去秦州,准备去那里开一家分店。”柳泰成若无其事的说。
杜晚晴脸红了红,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小声说:“是吗?我爹爹也要去秦州任职,过两日我们也去了。”
“那真是太巧了,咱们便一起去吧,我路上还可护送你们。”柳泰成温厚一笑,仿若冬日暖阳。
晚晴见此,眼前忽闪过那人的身影,也是这般的深情款款,这般的体贴细致,谁料最后却翻脸无情,冷酷绝诀。想及此,她不由微阖双目,只觉心内刺痛一片。
再睁开眼睛时,她已抚平了情绪,平心静气地说:“如此多谢了,不过柳大哥,我还有一事请问,上次我生病时请您打听的程祥生案现在有进展了吗?”
柳泰成见她忽然问起这个,又想起她当日刚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就特特于无人处挣扎着委托自己去打听此事,可见这事必与她有莫大干系,故而忙道:
“已经打听过了,程祥生案其实就是英王案,英文一向支持晋王,后来晋王出事,他带着军队正在前线和梁国作战,结果给他提供的补给竟然无故断了,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死伤惨重,很快引起哗变。
万般无奈之下,他准备带着人投降梁国,谁料梁国此时也发生了内乱,梁国皇帝被其养子弑杀,国内乱成一锅粥,英王投降的事情竟然无人接洽,后来哗变的队伍越来越多,他索性反了。
反了不到20天,就被生擒,英王自尽,他手下的参将掌书记全部押往京城受审,别人也就罢了,就这程祥生经不住酷刑,反咬出一大批人来。”
“那……那,现在此案如何了?还会不会有人再受牵连?”晚晴心跳如擂,身子软的几乎撑不住,细密的一层汗珠瞬间布满了整个额头。
原来裴时果然没骗她,他说的都是真的,可现在怎么办?自己逃出了裴府,和裴钰轩的婚事作废,刑部会不会直接来抓爹爹?
“没事了,你放心。”泰成笑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就在本月月初,此案忽然被勒令停止继续审问,当初英王手下关押的那些人除了程祥生,其余的大部分都被放还了,唯有程祥生瘐毙在狱中……这事我本待要去你家告诉你,谁料你又出了这事……”
晚晴没接泰成的话,只是暗暗思忖:为什么此案忽然结了?难道有什么内幕?此时,她忽然想起裴时当日告诉自己,钰轩的婚事只是权宜之计,她深知裴时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事情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绝不会轻易下注。
如果他又投向了晋王,那么难道,难道晋王的势力东山再起了?所以英王的案子被压下了?既然程祥生已死,那么爹爹,暂时没事了?
想到此,晚晴忍不住唇边露出一缕微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松。
柳泰成何等聪明的人,见她这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径直问道:
“晴儿,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当初裴家就拿着程祥生的案子威胁过你,所以你才答应了他们那么无理的要求?”
晚晴抬首睇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凄婉道:“是,但也不完全是……说来,还是我自己糊涂……”
她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看起来伤心不已。
“我猜必是如此,可是晴儿,”泰成一急,一把握住晚晴白皙柔嫩的小手,仓促道:
“你为何不对你父亲实话实说?你若说了,不就逃了那一场……那一场无妄之灾了吗?”
晚晴的脸再一次爬上了红晕,她抽出自己的双手,轻声细语道:
“说来不怕大哥笑话,我爹爹脾气执拗倔强,若被他知道我被人胁迫,必会去和裴家当面对质,如此两家撕破了脸,爹爹必然还是吃亏。
说起来,我们这种人家,哪能招惹得起权贵之家呢?只要人家能放过我们,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晴儿,原来你是一片孝心!”柳泰成凝眸对她道:”伯父伯母有你这样的好女儿,真是有福分……“
“柳大哥,您千万别这么说”,晚晴摇摇头,紧锁眉头道:
“只怕裴家还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很担心爹爹……说起来都是我惹得祸……对了,那秦州,是,是晋王的势力吗?”
柳泰成忽听她这么一问,楞了一下,道:“好像是太子的势力,当日太子最早分封在秦州一带,那算是他的嫡系。”
晚晴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泰成见她脸色突变,刚才的一丝欣喜已然不见,又换上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忙问道:“晴儿,怎么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我没事。”晚晴遮掩道:我只是,只是忽然想起崔先生……还在那山洞里……”
柳泰成一听她说这个,这才放下心来,正色相劝道:
“晴儿,我们现在绝不能贸然再去那山洞……那日我们有没有暴露还很难说,现在先躲一躲吧!不过我答应你,日后有时机,咱们再一起去安葬了崔先生。”
杜晚晴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泪水又滑落下来。
柳泰成心中暗暗叹息,沉思片刻,忽又问道:“裴家,再没有去打扰过你们吧?”
晚晴垂眸,长睫轻颤,似有水雾迷蒙一片,良久方道:裴大人来过两次……都没能进门,送的补品,被我父亲当街扔到了阴沟里……
柳泰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旋即放开,低低道:“好了,晴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晴的心一滞,迎上柳泰成明亮漆黑的眸子,她低声问道:“他……还好吗?”
“听阿回说他被他父亲软禁在家里了,哪儿也不许去,连刑部的差事都推了,只说是要温书等待来年的科考。”
“如此也好!”晚晴颔首,那附于眼睫的一滴泪珠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祝福他一切安好吧!”
柳泰成见她这般神情,便也没有再问,他知道晚晴的脾气,一旦决定便不会再生犹疑。见她这般闷闷不乐,泰成又劝她道:
“好了晴儿,你看,等明天太阳升起时,又是新的一天了,咱们都要打起精神来对不对?”
晚晴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窗外。
柳泰成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最后一缕夕阳已经落下了,黑沉沉的夜幕要将这大地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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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到此结束,明日更新第三卷“一入宫门深似海”,第一节“秦州死牢”,欢迎大家继续围观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