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阵痛,也是机缘。
晚晴成长的机缘则是刻苦铭心的血和泪。
洞房那一夜,回想起来,宛若一场梦——裴钰轩的怒骂呵斥,爹爹的鞭笞,娘亲的哭喊,一幕幕,一声声,在她眼前盘旋着,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她的心流了血,结了痂,终于成熟了。
她甚至没有那么恨裴钰轩了,二人暌违有很多种原因,自己未必就一定全是对的,既然他的心另有所属,她只好祝福他。
当然,柳莺儿已经走了,可没有柳莺儿,也有其他的女人会填补那个位子,这个她丝毫不担心。
至于他骂自己的那些污言秽语,她也不想再追究了,哀莫大于心死。世上之事,何必非要争论个青红皂白,有些是非,时间可以给出答案。
对于柳泰成,她心里充满了深深感激,却也只能是感激。裴家的势力她深知,此时若再牵连上无辜的柳家,自己便真的百死莫赎了。
杜家夫妇见女儿每日枯坐,心里焦急不堪,嘴上却不好说什么。此时夫妇二人离心,再不能像往日般平心静气地商量家事。
宁夫人经此一事,再也不愿与丈夫说半个字,杜氏父女百般劝说道歉,宁夫人方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她自此却和丈夫分房而居,再不复往日夫妇之情,杜宇就算再后悔,此时亦是无用,况他本不是擅于言辞之人,劝过夫人几次,见夫人不理,也便罢了;
再看女儿,虽然与自己的关系恢复如常,可是眼神中似也藏了躲避之意,他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心灰意乱,每日里以酒浇愁,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去秦州,晚晴心中不喜,知道裴时必不会如此轻易便放了自己一家。
本待劝爹爹辞官,却也深知一家子的衣食全靠爹爹俸禄,若真辞了官,可怎么谋生呢?可是不辞官,又担心日后惹出祸患。
当日裴时对她所讲的事,她跟任何人都没敢讲过,只好自己咽在肚子里,每日里于无人处长吁短叹。
这一日,她特向宁夫人请示,说要去表哥家中坐坐,和表嫂话别。
宁夫人想了想,也同意了,本要和她一起去的,只是近期家里事多,她自己也心生惫懒,不愿出行,便嘱咐晚晴替自己致意。
晚晴答应了下来,便由阿福陪着一起坐马车来到伯劳镇,恰好表哥不在家,她和表嫂叙了寒温,便悄悄求了个人情,只说让表哥家的小仆人阿虎送自己去一趟云蒙山。
表嫂待要请示宋毅,却被晚晴止住,表嫂也就没再坚持,便命阿虎送表小姐一程,只是叮嘱天不大好,似要下雨,要早去早回。晚晴一一应下,便去了。
到了云蒙山下,晚晴让阿虎先到附近转转,过两个时辰再来接她。
见阿虎迟疑,她只说往日和爹也常常到这云蒙山玩,十分熟悉,阿虎年龄小又贪玩,也没多问,撒欢跑到附近玩去了。
晚晴来到那片杜若草间,此时正是杜若草盛开的季节,大片大片的花叶在风中摇曳,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晚晴采了一束杜若草,往北处遥拜了几拜,便放入小溪中,顺水流走了。
她望着汩汩的流水,看着随水而逝的杜若草,只觉得心痛如斯。
从此便要与姑姑告别了,同时告别的,还有自己烂漫却无知的青春、短暂而悲怆的感情。
自此之后,这世间,那个一心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杜晚晴,就彻彻底底死了,死在了那日的洞房之中;日后,活着的这具躯壳,只是为活着而活着了。
自己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是山穷水尽的一步,亦是苟且偷安的一步。
人生何其无益?若不是为了娘亲,她此时便有洞穿红尘凡世的心思,正可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想起前尘往事,晚晴泪流满面,跪在水边,她郑重叩了三个头,低语道:
“再见,姑姑。我发誓日后绝不会再让杜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杜家的女子,必会自尊、自重、自爱,再也不会沉溺于情海欲孽之中,更不会牵连家族蒙难蒙羞;
请姑姑在天之灵庇护,杜氏满门感恩不尽。”
不知是否真有感应,她祈祷完毕,那一脉轻轻流动的溪水忽而水浪跌宕起伏,漂流在上的杜若草也被几个旋涡卷入深处不见,晚晴只当是姑姑对自己的回应,又郑重叩首后方才起身。
和姑姑告别后,她满眼含泪待要往山外走时,忽见乌云密布,狂风卷地而起,似要马上下起暴雨。
晚晴只好又往深处走了几百米,俨然便见当日父亲发现的那个山洞。
晚晴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山洞里,还未站稳,忽见山洞里竟有斑斑血迹。
晚晴大吃一惊,只当是洞里有受伤的野兽,正要往外走时,忽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晚晴……晚晴……”
杜晚晴回头一看,原来山洞深处卧着一个白衫男子,胸口处似有重伤,衣裳上血迹斑斑,她装着胆子走近一看,大惊失色道:“崔……崔先生……”
那男子正是崔百味。
他吃力的以手扶剑而起,踉跄地走了几步,杜晚晴忙上前扶住他,又惊又怕,说道:“崔先生,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黄……师娘呢?”
崔百味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莺儿她没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我受仇家追杀,今日要毙命于此了,晚晴,……你,为师,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
晚晴慌忙过来扶住崔百味坐到身旁的巨石上,一叠声说:“先生,您先别说话,杜若草,杜若草可以止血,我出去给您采来。”
“傻丫头,现在暴雨如注,哪里去采……何况,……没用啦……我只告诉你,今日的事情,你万不可告诉任何人……”
崔百味倚在晚晴身上,闭闭眼,凝了凝神,又道:
“莺儿是个……烈性子,你,万不可说我毙命于此,若她知道仇家,只怕拼死也会挣个鱼死网破的……莫让她,枉送了性命……”
说毕,又强忍剧痛从胸口摸出一封信,交予晚晴手上道:“若……日后要牵累无辜之人,你,你只把这信拿出来让她看,只说,只说这是我的遗愿……”
“崔先生,您平日里与世无争,是什么仇家要杀您?”晚晴哭着问。
“算啦……算啦……,你也别问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崔百味喘着粗气,手按着胸口,那里滴滴答答的血流之不尽。
晚晴刚待要说话,忽然洞口响起一声高喝:“里面的人出来,今日你躲不过了……”
杜晚晴大惊,紧紧攥着崔百味的衣袖,崔百味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过了一会,那洞外的人又喝斥道:“崔百味,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你莫要做什么机关,今日你绝逃不了了……”
晚晴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战,崔百味示意她靠近自己,她将耳朵贴近崔百味,崔百味低声道:
“莫怕,这山洞,还有一个出口……他们怕我……布下机关,暂时不敢进来,你……你赶紧从出口出去,那出口野草丛生,轻易无人知晓,快走……”说完,用手轻推晚晴,示意她离开。
晚晴低声泣道:“不,我不走,我要救先生出去……”
崔百味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拍了拍晚晴的肩膀,悄声道:“晚晴,快……快走,来……来不及啦……”
“姓崔的,我们进来啦……”一声炸雷轰鸣而过,门口的声音陡然又响了起来。
杜晚晴已知此时危急万分,只好强忍着悲痛,跪地叩了一个头,对崔百味道:“先生,那晚晴先走一步啦……”
“走,走,快走……”崔百味以手指洞口,吃力的说。
杜晚晴狠心要转头时,却听到崔百味低低地说:“丫头……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晚晴顿时泪如泉涌,此时却也不敢停留,跌跌撞撞攀过密草,果然有一个小洞,从洞口勉强可以爬出。
她爬出洞口,却见山上的雨越下越大,彤云密布,天地一片昏暗,急促的雨声遮住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
她不忍立刻便走,就留在洞口隐蔽处往洞中窥视,只见洞内似已有火折闪过,一行六个黑衣蒙面人将崔百味团团围住。
崔百味仗剑而立,脸色煞白,嘴角都是血迹。
晚晴侧耳一听,却是崔百味的声音:“你们……这般逼迫崔某,崔某当然也知是何原因,只是……告诉你家主子,……只怕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姓崔的,你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枉你读书人,没半点识见!”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呵斥道:“也罢,你黄泉路上莫要怪我们,咱们都是奉命行事,看招吧!”
说毕,拔出长剑,直刺向崔百味,未料到崔百味压根没有遮挡,那剑径直刺透崔百味的胸口,一腔血直喷出来。
晚晴直吓得魂飞魄散,禁不住“啊”了一声,幸亏一阵惊雷滚滚而来,几道霹雳闪过,晚晴看到那蒙面人袖口一只金线绣的白梅花粲然绽放。
再定睛一看,崔百味口吐鲜血,面向晚晴出逃的洞口方向缓缓倒下,用极细极细的声音道:“就此……别过了……”
晚晴看他唇形,知道这是崔先生在向自己告别,只觉得心如刀绞,又惊又怕,又怒又恨,只无可奈何。
又听得里面那人吩咐道:“再四处检查一番,不可有遗失。今日事毕后,我给兄弟们请功!”
晚晴担心他们搜到洞口,自己无法脱身,只好趁着暴雨,连滚带爬下山去了。
只因自幼爹爹带着常爬这座山,是以山形还算熟悉,虽然此时雨势颇急,她约略还能知道路径,一路凭着记忆下了山。
待要到山脚处,雨倒是停了下来,却忽见山脚隐隐有火光,她不禁心内一紧,自言自语道:“这下要和崔先生毙命于此了,原来山下还有埋伏。”
谁料山脚下的人径直往上跑,一上来便扶住她道:“大家快来,找到表妹啦!”她再凝神一看,恍惚看见是宋毅的模样。
原来那小厮阿虎早两个时辰便来这里等着,谁料下起大雨,他见表小姐未下山,竟孩子心思径直跑回家去了。
宋毅回家后,听妻子说晚晴一人带了阿虎去了云蒙山,便说不妥,一会儿竟见阿虎回家,还独留晚晴在山上,当时便将妻子和阿虎大骂了一顿,接着找了几个乡邻拿着伞具火折奔向云蒙山来,担心人手不够,又派人去给正在别苑料理事务的柳泰成,让他也带人来帮忙。
柳泰成一听大惊,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当即召集人手,二人带着几十个男丁,拿着火把一路顺山找来。
到了山下,众人分成几路冒雨寻人,此时正是宋毅和柳泰成几人在山阴处见到了杜晚晴。
宋毅招呼柳泰成过来,二人一看,杜晚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蓬发垢面,身上衣裳被枝条野草划的褴褛不堪,薄薄地紧贴着身子,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她面色苍白,额上红肿一块,双手都有血迹,似被荆棘划过。
柳泰成惊道:“姑娘这是……遇到强人了么?”
杜晚晴强撑着一口气说:“快,快熄灭火把,离开这里……”
宋柳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晚晴此话何意。
杜晚晴急道:“快走,快走,后面有杀手……此处凶险,快快离开……”,说完,体力不支,身体一晃,被宋毅一把扶住,却听柳泰成说道:
“宋兄,我来”,说着便揽过杜晚晴,将她打横抱起,小声说:“看来杜姑娘说的不假,快熄灭火把,悄悄离开。”
宋毅道:“那有劳柳公子了,我若现在将表妹带回家去,少不得又是一通解释,不如您先带她去别苑,待我将这些邻人设个说法打发了,即刻便来。”
此话正当柳泰成下怀,当即允诺下来,抱着晚晴上了马车,早有允儿驾车,三人疾驰离开。
谁料当夜晚晴又发起了高烧,她一会儿从床榻跃起,高呼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我怕……”
一会儿又见那柄剑直插入崔先生胸膛,崔先生的血喷射而出,甚至喷到她的脸上,她用手乱抓乱嚷:“崔先生,崔先生,快跑啊,快跑啊……”
每次,她都听到一个温柔沉静的声音在自己耳旁道:“没事啦,没事啦,都过去了!” 她只觉这声音又宁静又安稳,让她慢慢睡去。
不知知过了多久,她恍惚觉得有人在她耳边轻叹:“我说了多少遍,女孩儿家不能一个人出门,你就是不听,若真出了事,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