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绸听完,胆战心惊,将手中的绢子反复揉搓,碎碎叨叨地叹,“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哪里想的主意?这法子,也未免……”
“太恶毒了些?”韫倩剔起眼梢,须臾又放下来,“我这是叫她们逼的,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把我逼上梁山,我就不得不做这个贼。你放心,到那日,你安生在席上坐着,随人瞧热闹就是,别的都不要你管,你就当做不知道。”
正说话,门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花绸跳眼一瞧,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是纱雾还是谁?唬得她一颗心险些蹦出来。
那纱雾穿着红绸短袄,粉白相间交窬裙,莲步款进,一点一点,三寸的脚背上高高凸起一块骨头,像个母螳螂的爪子,瞧得花绸心虚地别过眼。
她倒十分不见外,轻提着裙在花绸二人面前旋个圈儿,“表姑妈、姐姐,你们瞧我这新鞋好不好看?”
花绸这才留心,她穿了双红缎鞋,绣着半朵芍药,花蕊嵌着碎翡翠。旋步间,无不得意地瞥一眼花绸与韫倩没缠过的大脚,“姑妈方才给我的,说是只有我的脚衬得上这双鞋。”
二人会心相识,花绸陪着笑脸,“好看,你的一对金莲,穿什么都好看。”
纱雾得了满意的答案,摇着把绢丝芭蕉扇将屋子环顾一圈,“桓哥哥呢?我方才远远瞧见他往这里来的。”
“没进来啊,”花绸跟着睃巡一眼,笑得比往日更慈眉善目,“大约是回他自己院儿里去了,他不惯吃酒,只恐外头吃了两杯,有些撑不住,你往他屋里去寻他吧。”
那纱雾点着一对脚尖,玲珑小步出了门。没走出多远,韫倩的扇就朝花绸拍来,“你瞧你那样儿!又不是你做贼,你心虚什么?”
笑意立时在花绸面上瘪下去,余留一阵心悸,“你实在不该告诉我,我听了真是怕,倘或为了她的名声,闹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来,我后半辈子只怕都睡不着。”
韫倩恨铁不成钢地乜她一眼,“她才不会寻短见呢,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瞧你这出息,就是你这性子,这些年才受尽白眼。要不是桓儿年岁渐长,日渐替你出着头,你早受气受死了!你瞧瞧这府里,哪个阿猫阿狗不敢说你几句?不是榨你的钱财,就是榨你的东西,你且瞧着吧,等单家送了聘礼来,有多少是到得了你手上的!”
她说的都是道理,可花绸仍旧惴惴不安,生怕惹出大事来。眼下提着一颗心,心里又怕又忧。
此番光景,又哪里能想到日后,这颗孤弱无依的心竟能血冷东风,骨寒翠袖。
春风自来带寒烟,吹散人一身的酒气,亦吹得人心灰意淡。且说奚桓在墙根下听见这些话,事关纱雾的部分,半点不往心里去,一心只记挂花绸的病症。
可他尚未通男女之道,一路琢磨,横竖想不通“身上不来”是个什么意思。思虑到房中,骤见纱雾坐在他卧房的书案上,正瞧他写的帖。
他心头一烦,将袖冷挥,“出去。”
纱雾最能磨缠人,非但不依,倒跳过来,没顾忌地提了裙,又露出一对金莲,“桓哥哥,你瞧我的鞋,姑妈赏我的。”
那扇旋转屏风门忽地被奚桓推得扑哧扑哧扇动不住,他瞧也没瞧,门里出去,冷眼把榻上的秋蘅远睨着,“我的屋子不许人擅进,再有下回,你也不必伺候我了。”
秋蘅头两年配了人,梳着乌光光的髻,戴了半头的珠翠,穿着大红衫子,外头套牙白的葡萄连纹比甲,打扮得似个贵妇,手上却捧着一把瓜子,嗑哧嗑哧在榻上吐个没完。
听见他动气,有些为难,既怕不如他的意,又怕真赶人,得罪了范宝珠。只好搁下一把瓜子,手上相拍着过来,“表姑娘,跟我外头席上去,一会儿庄太太找你呢。”
纱雾门里出来,走到圆案上坐着,“我娘许我出来的,席上没意思,桓哥哥在外头席上,我独在里头席上,与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孩子说不上话。”
奚桓恨不能一脚碾死她,偏他父亲时常教导着要有男儿气度,真遇上这难缠的姑娘家,他也束手无策。
反倒采薇有法子,廊外头提着把蘸了煤灰的笤帚进来,一路扫到纱雾裙下。急得纱雾一下提气脚,“扫着我的鞋了!”
“姑娘不在这里,自然扫不脏你的鞋。”采薇立起笤帚叉起腰,说话又扫起来,直把她扫出门去。
闹了片刻,奚桓剪着手,转背往门里进去,“采薇,你进来。”
采薇捉裙进去,围在书案边,“爷有吩咐?”
他随手拣本书,朝外头瞄一眼,轻问:“‘身上不来’是什么意思?”
猛地一问,把采薇问得晕头转向,“爷说的什么不来?”
两个人比旁人和脾性,采薇又是与花绸一般大的年纪,奚桓只好来问她,“我要知道还问你?听说姑妈的身上还没来,是个什么?”
采薇陡地胀红脸,踞蹐间,朝门外望一眼,轻步绕到案后头,附耳过去嘀咕一阵。只瞧奚桓一对深灰的瞳孔逐渐往下沉,血色却自他月白的皮肤里涌出来。
好半晌,他才挑起一侧眉睐她,“那就是说,女人得按日子来了这个,才算女人?”
“大约是这么个意思……”采薇点点圆润的下巴颏,脸盘子像烧红的铁,“我,我那年来时,我娘说,得来了这个,才算是个完全的女人,往后才能生养。”
奚桓沉吟一阵,抬首睇她,“你去总管房里,叫每天支几两燕窝去莲花颠。”
如今他不是孩提,下人自然肯听。可采薇却摇头,“不好,爷,这不好。您这里支了,他们背地里,又要刁难花姑妈,别说您,就是老爷也照管不过来。要我说,姑妈请的外头的大夫,终归不大稳妥,您与老爷说一声,请个宫里的太医来先瞧了,要吃些什么,咱们屋里拿银子使北果到外头去买,不费官中的钱。”
定下这法子,奚桓稍有安心。可到入夜,不知是白日里吃了酒的缘故,还是心里始终放不下的缘故,油锅里的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
四下里熄了灯,静悄悄里虫鸣微响,伴着采薇在那床上低低的梦呓。丝丝缕缕的月光铺进青绡帐,若有似无地夹带着一丝玫瑰甜香,像个影影绰绰的梦——
那梦里,烟月成诗,花绸侧卧在宝榻,穿着件薄薄的蝉翼纱外氅,藕荷色,隐约能瞧见两条雪捏的胳膊,纤细滑腻,软绵绵地朝奚桓招着,“桓儿,过来。”
声音如此缠绵蛊惑,牵引着他的魂魄,他本能地前迈着步子,仿佛那里躺着的是他对“女人”终生的想象,他的腿有些发软,脚下的土成了云霞,绚烂得苍白,柔软没有方向,他本能地呼吸、本能地靠近。
月点花梢,银河清浅,奚桓倏然惊坐起来,脑门上浮了一额汗,心虚地挪挪腿,被子里是温热的、湿漉漉的。或许是他的汗,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见不得光。
第18章 .君不悟(八) 与她相近一些
隔日,奚甯凑巧在家,仍旧歇在先妻房内。这院倒简单,不过一间偌大的上房,两侧幔帐轻挂,左边用多宝阁架搁出一间厅室,摆了榻椅案几,右面劈了间卧房出来。
正厅单单靠墙摆着一张高案,案上玉炉生香,左右用时令鲜花插瓶,墙上挂着一张影画。画上是一葳蕤妙女,射有绰约风雅之姿,描着倾国倾城之貌。
奚桓听父亲在家,清早便走到上房里,进门掸衣拂袍,先对着母亲大乔的影画拜礼上香。
奚甯单手反剪着由卧房里卷着本书出来,“这时辰,你不在齐修堂里上课,跑这里来乔拿什么孝心?”
他如今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轮廓愈发硬朗,眼中沉淀出一股森森威严,唇上仍旧流着半寸短须,为其稍显婑媠的浓眉圆目震下来一股肃杀之气。
奚桓把这家里谁都不放眼中,唯独怕他敬他,不敢放肆,端正地上前行礼,“我有事儿求爹,望爹应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