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凑拢来,“这些是哪些?我凭什么不能有?”
“什么你都要有?自然不该你的你就不能有,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屁大点事情不懂,就想这些花花肠子,倘或哪天我听见你沉迷烟花,头一个把你腿打折!可记住了?”
“姑妈,什么是烟花?”
花绸忍不住掐他,“不晓得最好,别瞎打听!”
那些风僝雨僽刹那被奚桓的可恶驱散,夕阳在花绸喋喋不休的劝导里衰落,而他的笑脸却绽得一寸比一寸盛大。笑意背后,自有数不尽的千愁万恨日益满明月。
月闭黄昏,屋子里凉霜淡淡,炕几上单点了一盏灯,上拓一株君子兰,暗淡地跳跃着昏黄烛光。“咔嗤”一声,剪子剪了灯花,半昧灯烛高涨起来。
趁着这光,椿娘将手上一双大脚鞋面收了线,递予花绸试穿,“姑娘试试合不合脚,趁着还没缝到鞋底子上去。”
花绸接了比比,偏着脚笑,“合适,劳烦你,我自己倒没功夫做自己的活计。这不缠脚是爽快,只是费鞋面,你瞧纱雾缠了脚,倒费不了几寸料子。”
“她?哼,我瞧着好笑,恨不得什么时兴的都往身上套。”
“我是吃不得那个苦。”花绸咋舌摇头,仍旧将鞋面递回去,捧起圆绣绷绣绢子,“她娇娇弱弱的,倒忍得。”
说到此节,椿娘端起腰来,微倾在炕几上,“那日姑娘在里头与韫倩姑娘说话,我在外头同莲心扯闲篇。这才晓得,那个通判卫家,原先是想说纱雾过去,庄太太恐那卫嘉太风流,不肯答应,又眼馋那么些聘礼,就把韫倩姑娘定给了他家。”
“她们母女,一向都是挑剩下的才给韫倩,但凡好的,哪里落得到她头上去?如今只瞧着聘礼眼馋,不知他家又舍得给多少东西与韫倩陪嫁?”
正婉叹,倏听院门轻响,椿娘攒眉出去。院子里听见她与人嘀咕几句,未几掂了包东西回来,用牛皮纸包着,麻绳打得死死的结,搁在案上。
花绸因问:“是什么?谁送来的?”
“门房上上夜的柄全,说是韫倩姑娘打发人连夜送来的。”
那门房上的柄全原是与红藕相熟,但凡莲花颠在外头有个跑腿的差使,他倒肯不要赏钱帮衬。
花绸一壁剪开,椿娘一头又说,“说是韫倩姑娘攒下的些阿胶,给姑娘补气血,姑娘身上一直没来,韫倩姑娘也担心。”
按说十二三岁上头就该来月信的,花绸起初还怕,可过了年纪,怕又成了忧,左顾右盼这几年,还是一直不见来。暗里请妇科大夫来瞧,只说是气血有亏,以致月事不调,叮嘱着吃食上要补气血,调阴阳。
但那些燕窝阿胶之列,花绸不好朝奚家总管房里伸手,自己又没银子买,一直耽误至今,除奚缎云发愁不提,就连韫倩也跟着操心。
眼下打开一瞧,正是些零碎阿胶,料想她也是各处省检积攒下来的,花绸心内感念不住,却仍旧折了,“她也不容易,何苦攒给我?还是原样放着,等她来时还给她去。”
椿娘发急,拨开炕几上的银釭,将纸皮包抱在怀里,“韫倩姑娘与姑娘要好,这是她的苦心,姑娘何必辜负?况且太太可说下的,您身上要迟迟不来,往后保不准就不能生育,还如何嫁人?眼瞧着等老侯爷身子骨好了,单家就要来迎的。”
月亮偏了西,撒在花绸半张脸上,晕开烛火淡淡黄,她望着那包黄色的牛皮纸,犹如在一片冰霜里,点了势单力薄的一簇火,有着于事无补暖心。
烛残灯灺,日月相催促,到五月里,阳光温吞吞地铺陈大地,群芳百艳间,牡丹独占春魁。
奚府里恰好也有这么片牡丹田,是二太太冯照妆早年摆弄下的,因她极爱花草,五月里弄牡丹,六月里摆芍药,总有开不完的颜色。
于是这日,合该个好日子,花田繁荣,二老爷奚峦又升了顺天府治中,正是百年容光。特请了亲朋好友来,园子里摆席设宴,名为赏花,实则趁势要风光一把。
席上众人满面堆欢,纷请而坐,叫了几个粉头唱曲助兴。花绸最烦这闹哄哄的场面,拉了韫倩,自出厅逛去,两个人带着丫头走到一处水榭里,另摆茶款谈。
“你使人送的阿胶我收了,多谢你费心想着,你自己也病得那样儿,拖了这些日子才好,也是平日里保养不好的缘故。既有这东西,怎么不留着自己煎了吃,还给我送来。”
那水榭四面七彩琉璃风窗大敞,春风细细而入,也有那么几张梳背倚,椿娘莲心到厨房借了炉子,在下瀹茶。花绸拣了靠东窗两张椅,一头说,一头请她坐。
韫倩捧着把双面苏绣扇睇一眼,上头绣的是鲤鱼戏莲,活泼如生,“这还是你去年送我给我扇面,你成日想着我,我哪里有不想着你的道理?我到底没什么要紧,不过是着了风,你这个才是大病,哪有女人家身上不来的?”
凑巧奚桓在外头席上没意思,转到里头来寻姑妈,见花绸进了水榭,便躲在窗户外头预备着唬她一唬。不成想听见她身子有病,愈发不肯进去,将腰弯得低低的,贴在窗户底下听觑。
花绸穿着烟紫的掩襟长褂,初荷粉的裙,垂着下巴将裙上的皱褶拉一拉,“你现不就见着一个了?”她笑得有些无所谓,“不要紧,大夫说了,调养好了,自然就来的。”
“你还不当回事儿?你都多大了?这可不是小毛病,这个不来,你往后如何替夫家传承子嗣?那单煜晗眼瞧着快三十了,现膝下还无儿无女,就指望你为他们家传宗接代呢。倘或娶你回去不能生养,一纸休书,仍旧把你退回来,你没脸见人不说,难不成在奚家住一辈子?就是你愿意,你们头上那两位太太,谁愿意?”
“我倒不愿意。”花绸半垂下巴,无奈中透着淡然,“可也不是我念叨它它就来的,大夫说燕窝阿胶多吃些,说得倒简单,这些东西,我哪里吃得起?我娘,为了那两把燕窝,冬天卧房里连个炭也不肯点,目瞪瞪的,大半夜对着根蜡烛做活计,这两年,眼睛都要熬坏了,我何尝忍心?”
那莲心捧盅茶上来,搁到花绸面前,“要我说,大老爷待姑娘一向很好,何妨去与他说,从这府里是总管房支了吃,养好身子是要紧。”
椿娘蹲在地上,扇着炉子搭话,“大老爷是好的,可他朝廷里一堆事情忙,他吩咐一声儿,东西是有了,可我们又得招多少人恨?他一对眼睛,哪里看顾得过来?”
“罢了,还是少惹些闲话吧。”花绸呷口茶,自己的事冷冷淡淡,倒是对韫倩的事情愁上眉心:
“你定的那个卫嘉,我使桓儿在外头打听了,实在不算个可堪托付的。房里争风吃醋打死人事小,听说前两年,他自己在外头奸/淫民女,被人告到大兴县衙里,是他母亲许了人家钱,与县官夫人周旋个把月,才把案子压下来的。”
韫倩听后,摇起扇来,优哉游哉,温暾打窗户里穿透她的耳廓,光束里的尘埃被她扇出的风扑朔到案,唯独不沾她镜不染尘的脸。
第17章 .君不悟(七) “桓儿,过来”……
园里春风宜情,簌簌摇枝,沙沙的声响里暗含苦闷。花绸扭头朝窗户外瞥一眼,生怕叫人听见,外头倒无人,自有景色清冷。
她回转过来,见韫倩还是悠然自得,愈发心急,“我看你去求求你爹,卫嘉这样的人,哪里嫁得?我娘常讲,嫁富嫁贫不嫁坏,他坏在根儿上,凭你多贤良,也约束不住他。”
韫倩瞧她急了半晌,噗嗤障扇发笑,一个胳膊搭到案上去,凑拢脑袋来,“我实话讲了吧,求我爹也没用,他也瞧上了人家丰厚的礼。我这些时日,已经拿了个主意,不过我只对你说,你千万别告诉一个人。”
“什么主意?”花绸也搭过脑袋去。
“这婚事,原本是该纱雾的,她们母女俩不要,反倒算计到我头上来。我吃了她们这些年的亏,如何心甘?我爹嘛,是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自己。”
花绸急了,将她胳膊一把素腕晃一晃,“你快别绕弯子了,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合计合计。”
韫倩朝窗外谨慎地张望一眼,抑下声,“过些日,是你家奚涧的生辰,二老爷与卫家都是在顺天府当差,少不得要请他们父子来。我家那太太,最不错时机地巴着凑你家的热闹,必定也带着纱雾来……”
说到此节,花绸在她眼里捕捉见一丝狡黠,蓦地把心提到嗓子眼,继续倾耳听她讲:
“太太既然瞧上人家的聘礼,何不把她自己的女儿卖出去?我想着,到那日,寻个因由,将那卫嘉与纱雾,凑拢到一块儿去。凭他们长几张嘴,也是个说不清,那么多官家太太在呢,她范纱雾除了嫁他卫嘉,还能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