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舒国公嫡女有怪癖,这事她是听说过的。一位风华正茂的小娘子,鲜少出门倒情有可原,金翟筵上从未露过面,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但今日既然传召了舒国公夫人来,话也说了那许多,两家的亲事是不成也得成的。太后并不拘泥于谁嫁了魏国公,只要新妇能为禁中所用,能盯着魏国公的一举一动,就成了。
“这却真是个难题啊。”太后感同身受了一番,“又不能强逼孩子……老身听说,永安侯江珩的嫡女,目下在你们府上?”
明夫人怔忡了下,说是。
“那孩子是渔阳县主所生,出身倒也不低,倘或实在不成,表姐妹两个换一换,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明夫人呆住了,“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笑了笑,“前几日镜清在三出阙前大骂江珩那事儿,我也听说了,江珩是个糊涂的,不问家事,委屈了那么好的孩子。我想着,姑娘日后总要出嫁,以魏国公府的门第,并不辱没了她。将来成了婚,也叫江珩瞧瞧,孩子有了大出息,算是替已故的县主挣了口气吧。”
明夫人彷徨起来,是人总有私心,太后一提这茬,她心里就有些动摇了。要论合适,果真是巳巳比梅芬合适,至少巳巳知进退,是个机灵孩子,不像梅芬不懂得拐弯,横冲直撞动不动伤人伤己。
“前几日,梅芬倒当真求过我,说想让她妹妹替她出嫁……”
“所以我说啊,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么。”太后笑道,“我看甚好,就这么办吧。”
可明夫人又有顾虑,“临时换了人,只怕魏国公府不答应。”
太后道:“那有什么,回头老身来保这个大媒,量他们府上不会有异议。”
还有什么比迎娶一个不愿意见人的媳妇更坏的事呢,胡太夫人未必没有听说舒国公嫡女的病症。倘或能换一个,自是求之不得,只要舒国公府认了,他们有什么可为难的!
明夫人不好再推辞,难堪道:“说句实在话,我真怕委屈了孩子,来上京投靠姨母,最后竟让她替嫁。”
达成了共识,剩下的就是说两句顺风话了,太后道:“原是你们公爵府上嫡女的亲事,还有不好一说么?若论开国侯的爵位,女儿配国公也算高攀,孩子不来你家就没有这样成就,横竖至亲骨肉,难道还有人害了她不成!”
明夫人讪讪点了点头,本来想着留巳巳在家,和大哥凑成一双的,现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看来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啊,只是自己很觉得愧对巳巳,等回了家,不知该怎么和她说起才好。
辞别太后,从禁中回到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后留她用膳,她婉言谢绝了,心里装着事,总要早早办妥了才能安心。
马车进了东榆林巷,老远就看见有人在台阶下徘徊,走近了一看,果然是舒国公。
他站在车前牵住了马缰,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样?太后召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不消细说,各自心里都有预感。明夫人默然看了他一眼,提裙迈进门槛,边走边道:“进去细说吧。”
进了前院的偏厅,舒国公拉她坐了下来,手忙脚乱给她倒了一杯水,催促着:“别打哑谜了,快说吧,太后要咱们梅芬如何?”
明夫人叹了口气,“昨日你的猜测,可说中了个十成十。太后哪里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陈国公和楚国公身边都好安排,唯独魏国公到如今房里都没个人,想在他身边安插耳目,只能在女使小厮里打主意,哪里及枕边人来得有根底。”
舒国公犯了难,捶着膝头道:“这可怎么好,咱们梅儿连自己都摸不透,还能指望她去琢磨旁人?再说这样的婚姻,实在是悬得很,闹得好一步登天,闹得不好一败涂地,梅芬过着太平日子尚且还闹脾气犯毛病,要是到了人家府上,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让不让她活命了?”
总是一片慈父之心,虽然孩子不听话,顶嘴耍赖惹得他很不高兴,但毕竟是亲骨肉,天下除了江珩,有哪个当爹爹的不忧心自己孩子的小命和前程。
结果听他说完,明夫人捧着脸嚎哭起来,不为别的,为自己愧对巳巳。在女儿和外甥女之间,她终究还是选了保自己的女儿,人性如此自私,将来死了,可怎么面对早亡的妹妹!
舒国公见她这么一哭,大觉了不得了,忙起身替她擦眼泪,切切说:“你别哭……哎呀,哭也不能解决眼下的难题,还是好好想个法子是正经。你也别急,好歹当年我勤王有功,纵是将来梅芬的婚姻出了岔子,官家念在往日功勋的份上,至少不会难为梅芬。”说着说着,变成了开解自己,“咱们梅芬可有什么坏心思呢,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孩子,知道什么朝中大局?你暂且先应了太后,将来只要魏国公不造反,好生活着还是不难的。”
谁知这番话并未让明夫人得到安慰,她抓着丈夫的手说:“只怪咱们生得少,要是多个聪明灵巧的女儿,也不至于连累了巳巳。”
舒国公怔了下,“这和巳巳什么相干呀?”
明夫人泪水涟涟,哽了半天才道:“我为了保梅芬,把巳巳给填进去了。真是……不知吃了什么迷魂汤,我竟觉得太后说的姊妹易嫁很是中听。当时脑子一热答应了,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哪里来的脸面对巳巳啊!”
舒国公也呆住了,要说这种心境,确实难以说清,一则因梅芬抽身感到庆幸,二则又为坑了巳巳羞惭不已。
还是男人决断,既然木已成舟了,便让女使进后院,把表姑娘请来说话。
云畔来的时候,心里也没底,料着大抵是幽州那头又有什么后话了。
“你说,难道是爹爹改口了?”她偏头问檎丹。
檎丹也顺势掂量,“要是郎主果真处置了柳娘,那小娘子跟他回去吗?”
这个问题很让云畔犹豫,若论心,她对爹爹失望透了,甚至连认都不想再认他。但客居在姨母府上不是长久之计,来日梅表姐出阁了,她独个儿住在后院也多有不便。至于先前说过要自立门户的话,终究是走投无路时的选择,若是好好有个家,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女,谁也不愿意在市井中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再说吧!”如果真是爹爹来了,也得听了他的意思再做定夺。
然而走进前厅,并没有看见爹爹的身影,可见是她多虑了。倒是姨丈和姨母在堂上正色坐着,看神情很肃穆,见她进门都站了起来,姨母叫了声巳巳,“来,我的儿,这里坐下。”
云畔有些闹不清了,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姨丈和姨母的神色和往常不一样。
惴惴坐下后,迎来的也是长久的沉默,她觑觑姨丈,又觑觑姨母,轻声道:“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巳巳吗?”
舒国公低下了头,明夫人嗫嚅半晌才道:“今日太后召我入禁中,和我说了好些话。你表姐要嫁魏国公,你是知道的,官家无后,魏国公和陈国公、楚国公三位,日后必有一位承继大统,但目下人选未定,禁中难免猜忌。太后的意思是要你姐姐紧盯魏国公的一举一动,明是公爵夫人,暗是太后眼线,可你瞧你姐姐这模样,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依太后所言行事。后来……话赶话地说起了你,你爹爹做的那些糊涂事,太后早有耳闻,顺嘴提及,莫如叫你替了你姐姐……”
话到这里,实在是没脸说下去了。明夫人望着云畔,她一脸错愕,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要说荒唐,确实是荒唐透了,替嫁这种事只在话本子上见过,如今确确实实摆在眼前,怎么能叫人不彷徨。
门外日渐炎热的天气,仿佛一下子投射到了她的眼皮上,她眨了眨眼,眼角发烫,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舒国公最终也表了态,“是咱们对不住你,不曾想梅芬这么不长进,否则断不能让你替她。姨丈今日也给你一句话,日后你就是我向君劼嫡亲的女儿,梅芬将来如何受娘家庇护,你就如何受娘家庇护。你的妆奁,全照梅芬出阁的规格置办,还要给你多添三成……唉,越说越觉得亏心,倘或你阿娘还在,不知该怎么怪罪我们。”
他们的愧怍,其实不必言语表示就能看得出来。上京那些带着爵位的能臣们,并不如面上那样一帆风顺,在其位谋其政,尤其是禁中发出的号令,即便你不能达成,也得想方设法通过你达成。
梅芬的情况,自己在府上几日也亲眼目睹了,确实不能怪长辈们出此下策。梅芬要是嫁到人家府上,恐怕一天都活不过,万一脾气梗起来做出什么傻事,那懊悔就来不及了。
而今让她替嫁,已经不是姨母自己的主意,而是太后的示下。舒国公再受官家重用,在这件事上,恐怕没有商讨的余地。自己回不了幽州那个家了,但名义上还是永安侯嫡女,要换人选只在公爵府里挑拣,西院的兰芬是庶出,身份低了些,也只有自己占着这出身,能填那个缺。
檎丹也惶惶,和她交换了下眼色。
云畔思忖过后,脸上倒没有流露出伤怀来,顿了顿道:“巳巳知道姨丈和姨母的难处,既然禁中发了话,姨母自然是不好违背的。自上回生了变故,我来到上京一直受姨丈和姨母关怀,心里感激二位大人,原想着将来有了出息再报答二位大人,现在这样……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