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所有人都对此噤若寒蝉。好像一说出口,就要大难临头。
陆明煜咬着牙,拉着妹妹,开始跌跌撞撞度日。
陆嫣还在时,时常问陆明煜,阿兄的封地闻说是临海的,那里风光如何,人们要如何晒盐,如何谋生。
妹妹是无法亲眼看到了,他无法完成母后的全部嘱托。可至少要亲自听听海边的浪涛声,再把自己看到的画面画下来,烧给母后和嫣儿,告诉她们,自己好歹做到些她们的叮嘱。
精神上有寄托,陆明煜的状态就还不错。
他绝不与任何朝臣私下见面。准确地说,如非必要,陆明煜连建王府的门都不会出。
他日日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他读了许多书。从各家经典,到春秋史记。再有,游记、杂记无数时光,就这么被消磨过去。
慢慢到了永耀十二年,陆明煜难得出门,赴一场自己必须参加的宴。
召开宴会的人是皇帝,目的是庆祝北疆大捷。
宫宴分内外两部分。内宴这边,负责主持的是燕贵妃。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侄子大败突厥,正喜不自胜,容光焕发,见了谁都能摆出笑脸。面对陆明煜,也能温和问他,在宫外过得如何,转眼殿下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下次选秀一定帮他看看。
陆明煜知道,这只是客套说辞。燕贵妃但凡没得失心疯,就不会沾手他这颗烫手山芋的婚事。
但他还是笑一笑,和燕贵妃道谢。
少年身姿如竹,清正挺拔地站在那里。燕贵妃看着他,眼神微微晃动,又叹了一声:转眼,殿下就这么大啦
不知是回忆到什么。
陆明煜无心去想。他心里琢磨,自己已经喝完两杯酒,是不是应该告辞?免得待会儿父皇来了,见到自己,被坏了心情。
愈想愈觉得有道理。陆明煜干脆开口,趁着和燕贵妃讲话的机会,说他想起府中有事,还要回去处理。
燕贵妃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收敛了眉目间的怀念,客气地挽留两句,算是走过流程。
挽留自然未果,陆明煜还是要走。
燕贵妃没再看他,转身去和其他妃嫔饮酒。
至于陆明煜。他走出宫室,到了僻静园中。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满园花色之中,陆明煜脚步渐慢。
大概是方才饮的两杯酒扰乱了他的心绪,再加上此刻身边只有一个李如意。多年相处下来,陆明煜知晓此人信得过。
他稍稍放纵自己,看着丛丛牡丹,回想起母后、妹妹还在的时候。
徐皇后出身世家,早上十年,陆明煜的外公便是权倾朝堂的徐首辅。
他支撑起一个枝繁叶茂的徐家,同样,也是徐家迎来落败时最先倒下的那个。
到永耀十二年,陆明煜的外公早已去世,舅舅被一再打压,早就远离朝堂,连维持自家生计都勉强,自然无暇顾及长安城中的外甥。
至于陆明煜。他思绪漫无边际地延展,想到记忆里雍容盛妆母后,想到被花丛划破裙摆的妹妹。
这是陆明煜万分珍惜的美好回忆。后面的一切还没发生,他最珍视的家人还好好活着。陆嫣带着稚气的嗓音如在耳边,叫他:阿兄
陆明煜忍不住微笑。
燕云戈看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色若春晓的少年,站在团团锦簇之中,垂眼看着花丛,不知想到什么,绽出一个笑容。
他这一笑,周身的姹紫嫣红瞬时失色。
燕云戈一时怔住。
往后,少年身侧的宫人对他说了什么。少年笑意顿敛,侧过头,隔着一丛丛牡丹,与燕云戈对视。
我一见你,就知晓你是谁了。
五年以后,福宁殿里,天子这么说。
这是难怪的。燕云戈一身金甲,并非真正打仗时的装束,而要花哨很多,是皇帝亲赐,类似于文官的朝服。
除了他,恐怕只有他爹能在宫宴上这么穿。而和年纪已长的老将军不同,燕云戈年轻、俊朗,的确是多少人梦里都想求得的好情郎。
你那时是在花园子里迷了路,陆明煜道,我为你指路,你朝我道谢,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这话被他说得很正常。但事实上,那一天,陆明煜是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原来燕云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却清楚,身前的青年是自己三弟的表哥,天生的三皇子党。
陆明煜不欲生事。他拒绝了燕云戈的提议,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做。燕云戈听着,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陆明煜没给他问自己身份的机会,拱拱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此时,他隐去这些,简单告诉燕云戈:我未与你一同走。但之后几天,又听到你的消息。说你那日在宴上,出了多少风头。
燕云戈问:是听到消息,还是你有意探听我?
陆明煜眨眼:自然是前者。你不知道,你那时多有名声。
燕云戈叹气,陆明煜心想,你竟然还真在遗憾。
两年后再见,天子又起话头,原以为你一定已经把我忘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从前那次见面。云郎,难道习武之人的记性都与你一般好?
这算是被夸赞了。燕云戈尽力表现得稳重,谦逊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记得,怎能评述旁人如何?但照你说的,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牡丹丛中。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陆明煜看他,问:当真?
燕云戈在脑海里勾勒当初的场面。他没见过十六岁的陆明煜是何模样,只好将身前青年纳入想象。
年轻天子样貌清贵俊美,眉目秀雅如画。便是只在屋中案前,月色灯火之中,已经是难得好图景。
何况是立于丛丛花中,恣意一笑
燕云戈肯定回答:当真!
陆明煜又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也跟着柔软,显得更好亲近。
大约是笑得太开心,面颊浮上淡淡粉色不,燕云戈又看了看,发觉那其实是朱砂。
陆明煜掌心的朱砂已经被擦去大半,却也有一些残留、晕开。如今他手撑着面颊,朱砂就也染了上去,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红痕。
燕云戈喉咙略微发干。
他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画面。可太快了,难以抓住。
他简单想:我既然是皇帝的云郎,那他我
陆明煜说:你未失忆时,可没有这样会说话。
语气里已经很有亲昵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不变,微笑一下,说:再与我说说从前的事吧。对了,陛下,你说有奸人要害你?
到后面,面容忽肃。
神色变化之快,让陆明煜略觉惊诧。
惊诧完了,陆明煜回神,说:是。当时,那人给了我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