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从手术室长了腿似地飞出来,江叙绷紧了下颚,心跳躁如擂鼓。
产科最怕发生的两种情况,一是产后大出血,二是羊水栓塞。
羊水栓塞极其罕见,出现前也没有任何征兆,最可怕的是它极其难以识别的临床症状,和疾病极快的进展时间,从出现不典型症状到死亡,甚至可能仅仅发生在一分钟之内,根本就不给医护人员任何的反应时间。
并且任何产妇都有可能会毫无缘由地发生羊水栓塞,在产前很难避免和预料,且致死率极高,致死极快,故而也被人称为是“死神抽签”。
——被抽中的人,九死一生。
所以从前还有医生开玩笑,如果能抢救回来一个羊水栓塞的病人,足够让她的主治医生吹一辈子了。
“江医生!”
江叙骤然回头,巡房护士跟见到救星似的开口,“江医生,李医生刚拿病危通知书去和家属谈话,跟家属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江叙抬脚往外走,刚绕到手术室面向患者的大门,就听到了剧烈的争吵声——
“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我们说要顺产顺产,你们偏要为了多收钱把人拉进手术室,现在好了,我活生生的人进去,这才几个小时就下病危通知书了!”
叫骂的男人和李胜搡作一团,“你们今天要是不给我交代,都别想好过!”他叫嚣道:“叫那个沈方煜给我出来,就是他娘的非要我老婆剖腹产,我今天不打死他我不是男人!”
李胜还在徒劳地解释:“你先冷静,羊水栓塞是突发情况,我们已经在尽力抢救——”话没说完男人一拳锤上他侧脸,“叫你们主任来!”
李胜一个趔趄后退了半步,吃痛地捂住脸,男人骂骂咧咧地还想打第二拳,江叙一把截住他的拳头。
望琴的丈夫偏头斜眼睨了江叙一眼,“你是主任?”
“病危通知书不是死亡通知单,”江叙面沉似水道:“沈医生现在正在用尽全力抢救患者,没时间来跟你打架!”
“抢救?”男人情绪极其崩溃,嗓门极大,声如洪钟,“都他妈病危了还怎么抢救,你们是不是又想讹钱!”他说:“我看就该让那个什么沈医生他出来付钱!他是怎么做手术的!”
江叙深吸一口气,“没有人希望患者出现羊水栓塞,这种突发情况医生根本就没办法预——”
他话没说完,男人又打算跟他动手,李胜眼疾手快地想护在江叙身前,江叙一把拽开他,偏头避开了男人来势汹汹的拳头,指着男人的鼻梁道:
“请你冷静一点,你爱人还没死呢!沈方煜他都没放弃你凭什么放弃!”
“江医生……你别说了,”李胜扯着他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道:“你不在手术室没看见情况,患者那个情况,估计……救不回来了。”
“他能救回来,”江叙转身就往手术室走,全然不觉双眼布满血丝,连声音都在颤抖,“他会救回来的。”
就算没救回来,也不是他的错。
手术室的走廊上乱作一团,江叙换上刷手服洗完手,脚已经抬起来准备去踩开门的感应器,半晌,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又收回了脚。
手术室不是医生越多越好,他现在去也没有用,沈方煜在手术室,他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回更衣室,打算回办公室等结果。
然而迟疑了片刻,他最终还是顿住手,没有打开装常服的柜子,而是贴着墙壁坐了下来。
江叙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只是以前每一次他都在抢救的一线,脑子里除了怎么救人,挤不出一点儿多余的空间用来担心和忧虑。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等在手术室外,远比站在手术台边更加焦灼。
他担心23床,也担心沈方煜。
江叙仰着头,靠在更衣室的墙壁上,或许现在只有冰凉的地面和墙面能帮助他镇定,静一静慌乱的心。
可真正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没有时间慌乱的,持续进行的胸外心脏按压让沈方煜几乎脱力。
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手术习惯,从前沈方煜的手术室里总是轻松又带点插科打诨,可此时手术室内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严肃,没有一个人有说笑的精力和心思。
抢救过程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漫长,却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各种药剂打进去,患者意识依然模糊,就在沈方煜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感受不到双臂的存在时,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终于接近稳定下来。
“回来了,”章澄喜极而泣地大喊道:“心率和血压回来了!”
在持续抢救七分钟后,患者自主心率恢复,血压达到150 /110 mmhg,胎盘自然剥离。
“血管活性药物维持,”沈方煜松开手,连长睫都挡不住的汗水落进眼睛里,刺痛的感觉让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对身边人说:“擦汗。”
巡回护士帮他擦掉额头眼睛里的汗水,恢复视线的沈医生重新消毒双手,拿起了缝合针。
hayman子宫捆绑术帮助止住患者出血,随着抢救措施的进行,望琴的各项指标逐渐趋于稳定,血氧饱和度回升。
“探查腹腔出血。”
肌肉暗紫,创面弥漫性出血,章澄说:“肌肉和鞘下也有渗血。”
沈方煜沉默片刻道:“准备行子宫次全切术,让病人家属去签手术同意书。”
两小时后,死里逃生的患者从手术室被推出,转入重症监护室。
望琴被紧急转移,人流也陆陆续续地散开。
门口传来响动,江叙骤然抬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走进更衣室的沈方煜。
他看起来很疲惫,身上湿透了,绿色的刷手服上带着湿痕,蓝色的手术帽遮住了所有的头发,露出布满薄汗的额头。
在看到江叙的瞬间,他没有出声,也看不出惊讶与否,他只是很短暂地在原地顿了顿脚步,然后径直走到了江叙面前,轻轻地蹲了下来,平视着他的视线。
两人在更衣室的角落里安静地对视着,片刻都没有言语。
许久之后,江叙忽然抬手绕到他耳后,轻轻地摘下了他的口罩,凝结的水珠滴下来,沈方煜苍白的脸上被口罩勒出了红痕,整个下半张脸因为受热被闷过的缘故,泛着不正常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