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峻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见陈若弱绞尽脑汁想要附和他几句的样子,失笑道:“是我见得太少,天底下并非只有京城这一处地方,盛世百姓见不到血雨腥风,是因为盛世之外,有人替他们扛下了刀枪,我是坐井观天,乍见风霜,要是我的伤还能好,这辈子怕也只有西北这一个去处了。”
陈若弱别的都没听懂,只有顾峻最后一句话听得真真的,她连忙说道:“怎么会,你是镇国公府的少爷,生下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你想要什么前程就有什么前程,何苦去拿命打仗?”
顾峻眨了一下眼睛,他漂亮的杏眼里原先只有少年的傲气和不见世事的天真,可如今却染上了西北的沧桑颜色,他抬起眼,似乎透过锦绣繁华的京城蓝天看到了西北的灰暗天空,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微叹一声,一字一句,很是认真。
“既见雄鹰,何逐粉蝶……”
陈若弱劝不动顾峻,只是他这伤就算能养好,也得几个月之后了,她虽然担心,但还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只能叹着气从他房里出来,顾屿一早上就出去了,早朝的时间正好够他去到刑部整理了淮南道所有卷宗案情,连带着他在扬州府衙所批的全部公文案宗。
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资格上早朝,例如六部,唯有正位尚书连同左右侍郎有资格上殿,且早晨事务也不能废,故而每次左右侍郎按次留人在堂,另一人随同尚书上殿,今日留在刑部的是左侍郎杨谦和,他看着顾屿呈上来的几乎可以用作官员呈事范本的卷宗,翻开一看,更是字字珠玑,不见丝毫错漏之处,不由得连连感慨。
第一次办案就能做得这么漂亮,入朝的起点这么高,怕是日后官场三十年,又要出一位顾氏重臣,顾氏五世四相,也许这一回就能成六世五相。说起来,青年才俊,前程锦绣,总是惹人艳羡。
镇国公是带着圣旨回来的,顾屿还没到家,只得先请了宫里的传旨公公稍待片刻,再派人去刑部传世子归府,陈若弱该大方的时候从来都是无比大方的,让人去账上包了整二百两银票的红封,元昭帝这次赐官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和他在朝上的漫不经心半点不沾,派来的传旨公公是他身边御前太监总管,平日里收惯了孝敬的人,也不由得被这大手笔惊了一下,随即就是笑逐颜开,连连让镇国公不用急,他就坐着等。
顾屿回来得很快,他其实料到了这次元昭帝会给他派官职,但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差事等着他,天下十道,江淮为最,淮南道虽然不比江南道富庶,但也是盐粮中心,水路枢纽,何其重要,就这么轻飘飘地交给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官的年轻人,连他都有些摸不清元昭帝的意图了。
即便是知道镇国公府靠向了太子,想要为太子再添一助力,好给他铺路,这手笔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顾屿坐在车驾里蹙眉思索了一番,忽然得出了一个几乎有些不可能的结论。
昔有君王,欲得贤才,路遇千里马亡,千金买其骨,成爱才声名,遂有名士来投,元昭帝是为太子铺路,可为太子铺的不是别的路,而是千金买骨的虚名路。
镇国公府刚投靠太子,就有淮南道御史的位置可得,元昭帝这是为了显示太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无可动摇,也为了震慑那些心怀异端的皇子们,至于给太子增添势力,那都是小节了,毕竟圣心在,什么就都有。
君王心思难测,顾屿不好就此下太多判决,更何况上面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底下人把他的心思看得太透,要是只看他眼前的情况,就是他初入官场,官至三品,得淮南道为治下,前程无量。
顾屿从没在朝堂上露过面,传旨的公公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以前镇国公府没守孝的时候,年年宫宴都见,哪家的公子贵胄,哪家的千金小姐,他见了一面就能记一辈子,这是宫里人一定要有的头脑,然而再见顾屿,却是真的有些认不出来了。
不提这越长越俊的小脸,就是这一身的威势官气儿,就跟他见过的那些朝堂上的大人们没几分区别了,这是镇国公的世子,真不是镇国公年轻了二十岁?
第八十二章 磨墨
京城事忙,顾屿虽然做过外放的打算,但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快,好在元昭帝还多给了些时日宽限,让他可以把京城的事情处理好了再上路。
于外,要处理的无非就是淮南道的后续,以及和太子一脉的相处,更何况有周家这一层关系在,镇国公府想在太子一脉中站稳脚跟,不是多困难的事,于内,就是双双出事的弟妹了。
顾屿虽然心疼顾峻,但从探视的情况来看,顾峻在西北的两个多月里是真的长大了不少,留在京城有最好的大夫照料,即便放不下心,也没办法做更多,让他最担心的,是顾凝。
原本已经定下的事情,因为顾凝的怀孕,被全盘打乱,站在顾凝的房门前听到大夫说的话时,不可否认,他第一反应就是让人打掉顾凝的胎,只求别再横生枝节,可他终究还是站住了,一是戕害皇嗣乃灭族重罪,房里房外闻听此事的丫鬟仆役,连带着大夫药童,上上下下十来条人命,他想做得干净太难,即便顾凝因此得以脱离苦海,他也会一生难安。
二是血脉亲情,无法割舍,他同顾凝肚子里的孩子无甚感情,但却是看着顾凝长大的,一旦决定打胎,顾凝不可能不知道,兄妹之情为此断绝,让疼爱了一辈子的妹妹恨自己一生一世,任是谁都要犹豫一下。
不过路并不是全然无法再走下去,决定不动胎儿后的一刻钟里,他就想过了不下五种应对瑞王的方案,最有可行性的,就是让顾凝生下孩子,把孩子交还给瑞王府,再按由原计划报死,这就连同病因都圆了过去,皇室产子内外都有人把守看护不假,但看的是皇嗣,护的也是皇嗣,孕妇如何,是不那么重要的。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从旁坐镇的情况下,前世的经历让他很少信人,而这府邸里得用的亲信,一个都没有,要是把事情交给父亲去办,更难保他不会对顾凝心软。
于是当务之急,是让顾凝自己转变心思。
顾屿对此不抱什么希望,除了夫人之外,他很少去关心女人,更加不会揣摩女人的心思,但也知道女人心思易变,归府之时顾凝也曾泣泪满面,他以为她恨极了瑞王,心下刚定,不想从淮南道回来她就有了孕,还比从前更加执着瑞王,毫无理性逻辑可言。
他平生遇到的难题数不胜数,但总能跳出框外,用冷静的态度和手段应对,所以难题虽多,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就像是幼年时解九连环,不重成败,在于乐趣,他始终都用一种清醒的目光看待着两辈子遇到的难题,唯有在面对家人时,不可置身事外。
陈若弱一边擦着头发从外间走进来,秋衣两层,却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刚刚沐浴过,她脸上带着一团粉红的颜色,似乎连带着暗红色的胎记都显得娇嫩了几分,顾屿正要放下手里的笔,她踮着脚尖蹬蹬地跑了过来,就坐在他的边上,看了看砚台里的墨汁,顿时喜笑颜开,往里面倒了一点茶水,取过雕刻精美的云纹徽墨。
“怎么想起来给我研墨了?”顾屿有些惊奇地挑起了眉头,以往学字之时,若弱总是对墨砚避之不及,让她认字还好,让她写字像要害她似的,想来着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碰这些。
陈若弱用带着水汽的头发蹭了蹭他干净的衣襟,小声地说道:“我听说别人家夫妻都是这样的,我们家不点香,没得添香的事情做,还不准我给你磨点墨了?”
顾屿失笑,也不嫌弃陈若弱磨得墨汁都倾了一点在桌上,笔尖微点,新换了一张纸,在纸上落下一行小字,陈若弱这些日子已经会认很多字了,就勾头过去看,只见顾屿在纸上道,“不然乘风意登仙,不然不羡夜添香,万般纸上黑白色,一砚云墨倾此成。”
陈若弱看不懂,但读出声之后,就像是捉到了顾屿的什么小辫子,笑嘻嘻地说道:“没韵!没韵!这诗不成,这不叫诗!”
一整天的阴霾心情一扫而空,顾屿把笑闹着陈若弱抱进怀里,低声笑道:“诗言志,词言情,不算诗更好,你只要知道这是我写给你的情就罢了……”
陈若弱起初还闹腾,可慢慢的脸就红了,顾屿在她的红唇上落下一点轻微的触碰,声音微微地带上了一点叹息,说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陈若弱只当他说的是顾峻和顾凝的事情,连忙扶平他的眉心,莞尔道:“哪里就辛苦我了,府里上上下下,打扫的仆役,开药的大夫,做菜的厨子,照顾他们的丫头,哪个不比我更辛苦?我就是照应着一点儿,倒是你,心里一定都记挂着,在外还要忙那么多事情,不比我更辛苦吗?”
顾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陈若弱的脸颊,哑声说道:“都是有了身子的人,你整日忙来忙去,还要去照看阿凝,我们镇国公府真是欠你太多,我也……”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再说我都要不高兴了!”陈若弱噘嘴去揪顾屿的发冠,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撒娇语气,“我是他们的大嫂,家里没个女主人,我就是女主人,长嫂如母,我不管他们谁管他们?其实小姑人挺好的,就是让你们给宠得分不清前后了,你别管了,我每天去找她说说话,多开解开解她,她早晚会懂事的。”
明明自己的还是个小姑娘,别说顾凝,就是顾峻都比她大,却是真摆出了一副长嫂的样子来,顾屿看得心中柔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若弱的头发已经半干了,她在顾屿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忽然有些脸红了,做贼似地张望了一下外头,靠近顾屿的耳边说了两句话,顾屿的面上顿时露出犹豫之色,陈若弱的头都快要抬不起来了,见顾屿还这样犹豫,顿时气得打他,顾屿失笑,抬手把她抱坐在了怀里,柔声宽慰道:“不是我不想,而是为了夫人和孩子着想,虽说过了三个月,已经不怎么打紧,可要是夫人不想,只是为了文卿而委屈,那样不是委屈夫人了吗?”
陈若弱的脸顿时更红了一点,小声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想了啊?自从,自从上次之后,你就再也没……我才不怕你找不找女人呢,我就是想了!怎么了吧!”
她原本以为顾屿再怎么样都会笑话她几句,眼睛逃避似的闭上了,可等了好半晌,只觉得唇上温热的触感一点点蔓延了开去,胸前松散的带子被轻巧地解开,耳边传来了一声低语,不带笑意,十分认真,“文卿也是。”
笔墨纸砚被推到一边,砚台里的墨汁撒得到处都是,也无人在意,一片贴身的温热衣料从桌案上滑落,随风慢慢地按到了几团醒目的墨渍上,顿时被墨汁晕染开去,一团一团,星星点点,仿佛绽开了墨汁点的花儿。
元昭帝给的日期虽然不定,但总不会让顾屿等到妻子生产再走,如今秋日里水路难行,陆路又颠簸,要是带家眷随行,就尽早离开,陈若弱这会儿月份还浅,受得住颠簸,要是月份长了,反倒不便。
顾屿隔日就决定前上门拜访瑞王,他和瑞王的交易只进行了一半,且是互相握着对方把柄的阶段,如果用一个形象的形容来说的话,就是树枝打狼,两头害怕,握着树枝的人害怕狼一下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而狼害怕人忽然用树枝捅瞎它的眼睛,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顾凝的怀孕,显然是让瑞王多了一个筹码。
可惜的是,他并不准备让这个筹码成为筹码。
镇国公府昨日刚刚投靠太子,瑞王要是任何一个皇子,顾屿这样上门来拜见,都是两头遭忌讳,不过第一,瑞王是镇国公府的女婿,顾凝又刚刚传出孕事,舅兄上门顺理成章,第二,瑞王和太子一母同胞,自从皇后过世,这些年后位高悬,多少得宠的妃嫔为了自己的儿子使尽浑身解数,两兄弟长年处在争端风口,外人连带着太子看来,瑞王都是个再忠诚不过的弟弟。
顾屿大大方方上门,瑞王也大大方方迎客,言笑晏晏让到内堂,屏退下人之后,气氛却是一凝,瑞王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顾屿收敛了温文的表情,四目相对,都是一声冷笑。
和黄轻一样,瑞王也是个聪明人,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最好一辈子不掀开他给你蒙上的遮羞布,一旦掀开了,再多的机锋也是无益,只有坦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