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走出大殿, 冷冽的北风吹得他脸上刮拉拉的刺痛,毫无防备地,他就想起阿瑛头回猎狐, 做了一顶帏帽急忙来献宝的情形, 眼角倏地就湿了。
李隆基这一生,见过许多杰出儿郎,有的在他麾下卖命, 有的与他对抗而挫败于他马下, 论资质, 阿瑛实在算不上突出,可他毕竟是他亲手举高高,拿胡渣逗弄过的儿子。
“阿耶!”
李隆基湿漉漉的目光瞧向身侧, 有些恍惚。
宫里, 唯有咸宜倚小卖小,阿耶阿耶的不离口, 可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儿子叫他阿耶了, 除了小时候的阿瑛。
他看见御道下跪着个紫袍玉带的人, 仰着头,年纪不大, 长着一张清俊明朗的脸,远游冠下的五官与阿瑛有些许相似。
他登时怔了怔,以为阿瑛想他了。
“这是十六郎, 永王李璘。”高力士悄无声息地在耳畔提了一句。
阿璘?
那就是跟着李玙出宫开府的那个, 从小没在他跟前养,至于他的生母, 李隆基简直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
“永王殿下有本奏?”高力士扳着面孔威严地问。
李璘朝殿内瞟眼, 百官正井然有序地向宣天门走, 他沉稳地禀告,“儿臣想替二哥求个恩旨。”
太阳亮堂堂地挂在头顶,可青砖还是冰凉的,李隆基没有说话,只容让地微微扯了下唇角。
李璘咬了咬牙。
“儿臣想求圣人彻查三庶人披甲上殿一事!万一他们是被冤枉的,青史之上,不应枉背了恶名。”
李隆基平静而冷漠地看着他,等了好一会子,见他没别的话说,才淡淡道,“方才不是叫阿耶吗,怎的又改口了?”
他擦着李璘的肩膀往前走。
御道的地基本就高出来一截,李璘还跪着,从低处仰视李隆基,越发觉得他微黑的面庞冷峻威严,李璘有点儿被吓着,瞪大了眼睛没敢出声,夹道两侧内侍们呵腰的动作里,李隆基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阿瑛的事儿你少掺和,往后有空多回宫走动。”
李璘很是失望,手指在青砖上摩挲了下,喃喃道是。
高力士瞧着有些不落忍,躬腰目送李隆基远去,蹲下身子提点他。
“殿下可是受了谁的撺掇来说这句话?方才差点儿就送掉性命了。”
李璘喉头一梗,顿时急了,奋力摇手。
“阿翁,我虽不认得您,却知道哥哥们都极敬重您。我当不得您这句‘殿下’。方才那话不是三哥的意思,圣人万一想岔了,您得替我弥缝!”
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高力士呵呵笑起来,嗔怪他。
“哦,你知道你稍有举动就叫人想到忠王?那还莽莽撞撞的!他白养你一场!”
李璘的嘴唇哆嗦起来,感到后怕,皱眉道,“此事我自有担当,不会连累三哥。还请阿翁禀明圣人!”
高力士饶有兴味地继续问。
“为何殿下觉得废太子是被冤枉的呢?”
李璘沉默了下,遥望李隆基远去的方向,那架代表着帝王权威的明黄色硕大肩舆点缀在灰扑扑的视野里,已经很小了。
“我不知道二哥冤不冤枉,但我知道阿耶方才看见我时,心里想的是二哥。”
高力士怔住了。
他生活在宫廷里快四十年了,侍奉过天纵英才的则天皇后,野心勃勃的武三思,然后才轮到如今这位被许多人视为神祗的圣人。李隆基的英勇、才学、意志,都不逊于则天皇后,所以才能力挽狂澜,逆转乾坤,将君权重新收回李姓宗室,开启足足二十四年太平天下。
要说弱点,照高力士看来只有一样。
作为皇帝,李隆基太过于敏感,敏则多思,善感则易受他人之累,当着人的面,他把这份敏感藏得很深,几乎没有被看破过。
真没想到,眼前这个青葱稚拙的永王,虽有父子之名却互不相认的阿璘,竟然能一眼窥破李隆基的心事。
高力士偏头打量他。
远游冠下的漆黑长发被他编成精巧的蝎子辫,尾部结了细长珍珠,随着他微微颤抖发出窣窣轻响。
李璘直愣愣地和盘托出。
“这个发型是二哥常用的,今日我专门梳成这样来见圣人。我知道从前二哥会叫圣人阿耶的。”
高力士倒吸冷气,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孩子的赤诚和倔强在宫里头早绝迹了,换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绝不敢窥伺圣意误导君王,还坦荡荡地说出来。
高力士似笑非笑。
“哈!你可真是命大。”
旁边站班的内侍齐刷刷转过头看稀奇,高力士将眼一瞪,便都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