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三两步迈过正院,推门见杜蘅正对镜理妆,见了她笑骂。
“你又来做什么?”
杜若拍拍手进屋。
这房里床架也是三面围合,木料尚可,只上了漆,并未雕板。炉子里炭火烧的正旺,毕剥有声,倒也不显简陋。
杜若笑道,“我怕阿姐肚饿。”
杜蘅只不理会。
床上摊开一条秋香色织锦披帛,头上绷着棚子,刚用松花色丝线起了个头,当是要绣折枝花。这便是所谓‘锦上添花’了。
杜若大惊小怪地提起来看。
“这颜色却好,正配青色婚服,只何不绣了合欢?”
杜蘅再坐不住,回身将手指点在她的额头,咬牙道,“你这个捉狭鬼!”
杜若返身掩了房门,挨着杜蘅坐下。
“阿姐今日是专门去东市等人的?”
杜蘅心头一跳,音调也高了两分,“胡说什么?”
“今日下小定,照理说姐夫不用亲来,可他偏来了,叫你扑个空。”
“柳郎今日来过?”
杜蘅惊喜之下早乱了心神,含羞倚在小妹肩头讷讷道,“他倒心诚。”
“阿姐几时识得柳家郎君的,瞒的铁桶似,我竟丁点儿不知道。”
杜若不解地问。
提起柳绩,杜蘅神色旖旎,仿佛十分痴缠。
“他是金吾卫的兵曹参军,管着两府兵勇。城门坊角那些武候铺子里,守门巡街的卫士都是他的属下。那回有个贼子自朱雀大街逃到平康坊,十来个人在后面撵不上,我从坊门前过,见他从坊墙上跃下,与那贼子缠斗七八个回合,独个儿拿住了他。”
杜若眨眨眼,原来那人勇武非常,难怪阿姐神魂颠倒。
“金吾卫巡查宫城与京城,又掌管街鼓禁夜、治安司法,办的尽是打打杀杀的差事,打起仗来还有卫戍之职,刀头上舔血得些功劳,你倒是不怕。”
“清平世界,哪儿来犯上作乱之人。街市中宵小,我瞧柳郎都不放在眼里。”
杜若握嘴笑道,“我也是怕你见他生得好些,一时蒙了眼睛。”
杜蘅一双清水眼点点滴滴洒在披帛上,竟是千肯万肯模样,杜若微微蹙眉。
“阿娘也说,京中十六卫,前十二卫出自府兵,多有市井商贩、无赖子弟。后四卫是天子亲卫,家世好些。若愿嫁武人,不如选左右卫,或是左右骁卫。”
“是啊,阿姐青春年少,尽可以好好挑拣。”
杜蘅含笑不语,拿起披帛又扎了两针。
杜若随手翻绣架边一摞织物,捡了杜蘅做了三四个月的《骏马图》出来细看,忽然心中一动,侧过脸瞧着杜蘅,似笑非笑。
“哦,我竟是个傻的,阿姐一早绣的就是姐夫,难怪这般精工细作。”
杜蘅微微一窘,知道论牙尖嘴利,远不及她,只得瞥她一眼,抢过《骏马图》捧在心口,眼底丝丝情意化作如潮春水。
“是又如何?”
杜若看得羡慕,低声道,“原来阿姐早已终身有靠,妹子平白操了许多心。”
她想起那日柳郎行径,又唾弃他轻浮。
“这般年少英挺的郎君,日日在街市上行走办差,许是风流自赏,或者粗豪不文,待阿姐不好呢?”
“柳郎若无心于我,怎会上门提亲?况且,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他好,他自然待我好。”
杜蘅眨了眨眼,满面红晕,喜滋滋的。
“你呢?这一向都没有媒人上门。”
杜若俯身趴在床架上,把头埋在胳膊底下,只露一双猫儿眼出来,语调缠绵委屈,低低念道,“阿姐——”
杜蘅收起笑意,微微抿了唇,一手抚着她的发髻。
“你素来心气儿便高,上回一听陈家便炸毛。其实若是没有柳郎,兴许我便从了阿耶。究竟四品呢,比咱们家强得多了。”
杜若“咦”了一声,诧异的看过来。
“女儿家颜色如流水,说去便去了。要是你十八二十仍未遇到心仪之人,还会这般骄傲吗?”
“这与有没有心仪之人有何相干?我自骄傲我的。”
杜蘅怔了怔,低声劝说。
“以你的品貌性情,若肯为人妾侍,软语温存之下,必能博得郎主宠爱,再生下一儿半女,体面未见得不及主母。阿耶有意拿你做块敲门砖,想来议婚人家的门第都不低。四品文官家的二郎你瞧不上,若是,阿耶攀附上了三品文官家的二郎呢?或者武将家的大郎,往后能承袭爵位的,你也不愿意吗?”
杜若万没想到阿姐肚内竟有如此章程,侧头甩开她的抚弄,硬起脖子倔强地回答。
“阿姐得了好郎君便安心备嫁吧。千金难买我愿意,这桩事不用多说了。”
遭她硬邦邦撅回来,杜蘅脸上臊眉撘眼的,也觉得狼狈,然事关妹子的终身,身为长姐,断断不能由着她做些不着边际的打算。
“你怕是出入韦家时候长了,忘了自己姓杜。咱们家人口少,我这才刚定下,你要不服气,且瞧头几年族中姐妹做的什么亲?”
杜若呆了呆。
这二三年,杜陵陆陆续续有七八个堂姐出阁,许的人家听着鼎盛,姓氏不出李杨韦薛裴等世家。
然往细里探究,夫家皆与自家相类,是旁支的旁支,不光郎君忝为白身,有些甚至连父母兄弟之中也无出仕之人。间或有些做官的,也多是京外官员,一待完了婚,立时就要跟着夫君走马上任,不知几时能再见长安繁华。
柳家郎君姓氏不高贵,差事也拿不出手,可是好歹嫁了他不用跟着出京的。
杜若一口气直泄到脚后跟,原来这几年不过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什么韦家的表哥,杨家的小郎君,那都是汤面儿上浮着的油花,看着有,吃着却没。果真有心,自己今年七月就满十五岁了,为何竟无人上门提亲呢?
杜蘅察言观色,越发要把话说透,又加了一句。
“你可别打错了主意,那些人都是预备着尚主的,能有几分真心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