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家族的游行显然是今天最热门的话题,帕西瓦尔在前往审判庭的路上听到不少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但他无法理解这种热情从何而来,因为这种情况在二区其实十分常见。30多年前的一桩惨案后,二区的吸血鬼们不但被永久逐出了行政系统,还受到了极为严格的监管和限制。自此,这群冷血人型生物就隔叁差五闹一闹,俨然已经发展成了纽约仙丘内的定时集会。有些没脸没皮的吸血鬼还把他们的示威活动跟黑人民权运动相提并论,并把万斯家现任领头人约瑟夫·万斯【1】捧成了吸血鬼中的马丁·路德·金。
那位民权斗士若泉下有知,怕是会破坟而出,用自己的棺材板挨个给这些吸血鬼的开瓢。
当然啦,也有吸血鬼温和派庆幸,还好万斯想当马丁·路德·金而不是马尔科姆·X。不然二区议事会绝对会借题发挥,把区内所有吸血鬼都抓起来,分批拉去晒太阳。
顺便说一句,当年真的有马尔科姆·X和马丁·路德·金的粉丝想把他变成吸血鬼来着【2】,但最终因为“对方身边潜伏着过多的FBI”和“对方身边潜伏着过多的CIA”,害怕转化他们会暴露超凡人的世界而作罢【3】。
当然,吸血鬼粉丝转化偶像不是没有成功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猫王【4】。猫王被转化后兴奋地在全球各处乱转,搞出了不少都市传说。最终在九十年代初大彻大悟,认为幸福的关键就是做自己擅长并喜欢的事情,现在正在洛杉矶一家吸血鬼开的酒吧里做驻场歌手,专门模仿他自己。
帕西瓦尔遇见的那些八卦的同事们数个传播着不知真假的消息,不时地发出惊叹或嬉笑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年轻的医生经过时突然噤声,不知所措地交换意义复杂的眼神,接着齐齐对他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很清楚这种反应出现的原因:他的母亲和弟弟都死在了30多年前那场惨案中,而吸血鬼要为他们的死负主要责任。但他也觉得,这些人的这番作态实在没必要。
帕西瓦尔从来不会感到被冒犯或是心情低落,因为他不是很明白这些激烈情感产生的缘由。
他能体会到浅显的愉悦和不快,可总是无法理解所谓的“幸福”和“悲痛”,爱与恨对他来说更是如同百慕大叁角一样的未解之谜。(这只是个比喻。因为所有超凡人都知道,百慕大叁角是当地异种自治区防护结界制造的科技真空区。在那里失踪的交通工具和人类,无一例外,都被异种当成战利品掠走了。【5】)
各种文艺作品总是用略显夸张的形式来演绎这些情感,但它们只增加了医生疑问。
现在,其他人对待他的谨慎态度,也让帕西瓦尔感到困惑不已: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认为两个陌生人的死会引起他的负面情绪呢?就因为那一点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血缘关系吗?
直到他进入办公室、开始填写要交给菲尔丁的文件回执单时,还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他不同寻常的表现也引来了他同事的注意。
“笔尖出问题吗?”威廉·凯斯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香槟,舒舒服服地窝进了一张软椅里。离他不远处的沙发上,丽贝卡·施坦因【6】正翘着腿,专注地读一本看起来非常陈旧的书。
他们所在的地方虽然叫做办公室,但更像是图书室或是休息室:这里四壁环绕着用上好木料打造的书架,它们的顶部直抵天花板,上面布满了细腻的雕花。雕花的主题也包罗万象,从手持玫瑰的阿芙洛狄忒到双翼带火的?鵌【7】,世界各地神话传说中的神仙魔怪都在上面占据了一席之地。书架上挤挤挨挨地堆着众多厚重的书籍,其中又不少明显都经过了重新装裱: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酒红色皮面、竹节书脊和精美的烫金纹饰,书脊上用统一字体的端正大写字母写着书名。室内光线充足,银白的月光从几面十二格大窗照入,跟壁炉和吊灯暖色的光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清晨阳光才会显现的、清澈的金色。
顾听到凯斯勒的话后顿了顿,本想请两位同事为自己解惑,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填好的回执单递给凯斯勒,示意对方签字。后者被冷待也没生气,还挑起新话题缓和有些凝滞的气氛。
“天使的投诉处理得怎么样了?”
“已对多兰提出警告并向其影响对象提供了补救建议,但是……”医生耸耸肩,“我觉得这没什么用,多兰的这个目标不可能去吃天使的披萨。”
“他是那种不喜欢披萨的素食主义中产阶级白人?”施坦因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
“不,他是那种忍着恶心也要吃生鱼和寿司且自认是上流社会的中产阶级白人。”
凯斯勒注意到,表情一向不多的年轻人在说这话时轻轻撇了撇嘴。
“你不喜欢他?”他问,暗暗跟施坦因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没注意到自己同僚的小动作。他正忙着将办公桌收拾整齐,然后从抽屉里拿湿巾把桌面和他刚用过的蘸水笔杆擦干净。
“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觉得他有点,呃……”他颦眉想了想,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便索性举了个例子。“他想教我用筷子。”
“你没告诉他你妈妈是华人?”施坦因非常好奇。
“说了。但他说‘华人也不是人人都会用筷子的’。”
施坦因嗤笑一声,继续看起了她的书。她什么也没说,但似乎什么都说了。凯斯勒原本还想说几句俏皮话把对话延续下去,却被墙边老爷钟报时的声音打断了。
钟声嗡鸣中,一扇之前还不存在的门出现在了老爷钟和书架间的空隙中。它看上去由木板拼成,又矮又窄,与室内几乎算得上奢华的其他东西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凯斯勒咽下了未出口的话,跟帕西瓦尔一起示意唯一的女士先走。
施坦因又嗤了一声:“谁说骑士精神已死来着?”
虽然从字面看她确实是在夸他们,但两位男士谁都没有觉得被夸到就是了。她把一直在看的那本书塞给了年轻的医生,脑袋朝书架方向点了点。凯斯勒对顾耸耸肩,做了个“骑士精神”的口型。医生扬了扬眉毛,老老实实地去把书放回原位。
他们接连走进木板门——施坦因当然走在最前头,穿过一条不算长的低矮走道,然后眼前豁然开朗,进入了一间空旷的大厅。
这就是北美二区的审判庭了。
跟二区区政庭其他地方典雅奢华的装潢风格截然不同,审判庭内部极为简洁。地板和墙面都是由切割成条形的黑色石头砌成,没有任何花纹或是类似装饰,也没有任何窗户或是可见光源。但不知为什么,审判庭内仍然非常明亮。室内布局类似于普通人的法庭:气派的橡木审判席立在大厅尽头,席上摆着叁个细致雕刻的木质名牌,它背后的深色高墙上则嵌着几个闪亮的金色大字“法典即正义”。
审判席前列着书记席、原告席、犯人席和被告席,再往前则是用围栏隔开的候审区。医生叁人出现时,候审区里已经坐满了等候自己的案件被处理的人。
顾和他的两位同事落座后,原本飘荡在审判庭里的嗡嗡私语声瞬间消失。他拿出怀表摆在手边,清了清嗓子:“请书记开始记录。”
插在书记席上墨水瓶的羽毛笔灵巧地飘了出来,立在了它旁边那本摊开的备忘录上。
“今日为五月第叁个星期二,需处理事件43件。所有案卷由北美二区纽约市守日人行政专员沃尔特·克莱兰及守夜人行政专员莱茵霍尔德·丹尼尔·菲尔丁·埃尔莫尔共同审阅并提交。审判完成后,相关文件均将复制一式叁份,由涉案人员、守日人及守夜人行政部和审判庭分别保管。若有需要,无关人员可在办理必要手续后,在守日人及守夜人行政部和审判庭申请翻阅案件卷宗。”
“今日审判人员全部到席,主审为北美二区在职审判者帕西瓦尔·康纳·顾,陪审为轮值陪审员威廉·克里斯多佛·凯斯勒和丽贝卡·伊丽莎白·施坦因。”
“在职审判者帕西瓦尔·康纳·顾在此代表今日出庭所有审判人员立誓,将以法典为审判标尺,公平且公正地处理所有事件。”
“现在是夜间7点58分33秒,审判庭将于1分27秒后正式开庭。”
说到这里,医生呷口茶润了润喉咙,翻开了厚厚的卷宗:“今日处理的第一个事件为丹妮埃拉·查尔斯·戴若诉维克多·弗拉基米尔·道尔侵占财产。”
“原告及被告所争夺物品为一只旧手套。手套为白色,丝质。适用于右手,无名指尖有长约6毫米、宽约3毫米的淡茶色污渍。该手套据称曾为玛丽·安托瓦内特所有……”
候审区里,一个长着一张肉乎乎圆脸的秃头小个子跳起来打断了顾的陈述:“那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手套!我服侍过路易十六!这只手套就是我从她的床底下捡到的!”
他看起来非常激动,口沫飞溅的同时在一瞬间不小心露出了原型:原来是他是只鼠怪。
“还捡到……是偷到的吧!”离他不远处,一位翘着腿的年轻女士冷哼。一条猩红分叉的信子从她的双唇间探了出来,她嘶嘶地说:“你从我妈妈手里偷走了那只手套!我妈妈当年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侍女!她当时已经把那双手套送给我妈妈了!”
顾当机立断喝止了即将爆发在这两人之间的争吵:“肃静!本庭不认可所有未经查证的事实与细节。”
两位当事人——戴若和道尔——立即双双闭上了嘴,医生得以继续用他平板的声音慢悠悠地念案情简述。
在他的两边,施坦因百无聊赖地在她那份卷宗纸页上的空白处画起了一个又一个头戴古怪王冠的大头娃娃。而凯斯勒则早在顾说清今天的日期时,就闭上了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在敲定法典的各个细节时,美国的开国元勋们曾经试图引入普通人的司法系统,并制定相关条款,督促超凡人的司法界跟普通人的一起·改革演进。但因为超凡人内部对规则和秩序(或者说文明社会)的抵触情绪太大,他们美好的设想并未实现。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一区和二区的时任至高王积极推动制度改革后,律师、辩护和陪审的概念才被引入了超凡人界。在那以前,所有可被归类为案件(无论民事还是刑事)的事件都是以肉搏的形式解决的。
当然啦,有很多超凡人都死在了这种名为审判实为互殴的冲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