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中途短暂地爬起来几次吃东西上厕所,帕西瓦尔大半天什么都没干,一直在睡觉。等他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他先盯着一小片映着阳光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然后从慢吞吞地爬下床蹭进盥洗室。
简单洗漱了一下,他从冰箱里掏出火腿、面包和奶酪,做了一个火腿叁明治充作晚饭。帕西瓦尔坐在昏暗的餐厅里,搭配牛奶一口一口地吃掉了这颇为简陋的一餐。随着连续不断地、机械的咀嚼和吞咽,他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很快穿上了一身素色的正装,并选定了与衣服相配的鞋,却在配饰上犯了难:他很想戴一对铂金镶蓝宝石的,它们是他刚从古董店淘回来的法器,曾经属于伟大的魔法师乔纳森·斯特兰奇【1】,据说里面藏着他破除精灵诅咒的秘密;但他的怀表链和链坠都是纯金的,跟银蓝两色的袖扣不太搭调。
当然,他完全可以选择换一块表,可他又舍不得那个精致华美的链坠。医生在穿衣镜前左搭右配、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突然,家里的老爷钟叮叮当当地报起了时。告诉他,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了一对平平无奇的金袖扣。
这时,黄昏已经进入尾声,赤金色的阳光带着白日的余温涌了进来,将客厅的一半染成温暖的橙色,同时将没有被阳光波及的另一半房间衬得愈加阴暗。帕西瓦尔站在客厅那面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镜子,掸掸粘在袖口的零星灰尘,再抹抹领口压根不存在的褶皱。终于收拾停当后,他看似随意地顺着镜面上光与暗的分界线划了一下。
好像有很多扇门突然同时打开了,清澈的风吹进了帕西瓦尔的公寓,带来了绝不存在于都市中的、属于原野的味道。光线也开始变化,所有东西的影子似乎都变成了另一种样子。镜面开始如水面般漾起连绵不断的波纹,把镜中的画面变成了一片意义不明的旋涡。
这些异象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似乎只发生了一瞬。当那股风彻底停下时,所有的东西都维持着它们之前的模样。唯一发生改变的,只有镜子里的画面。镜子中出现的不再是医生家那个冷清的客厅,而是一条由乳白色的石头修筑而成的路。这条路不算宽,看起来只能同时让叁个成年人并排通过。路的四周绿树掩映,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朵在路边绽放。
深吸一口气,帕西瓦尔向前跨了一步。下一秒,他就踏在了那条白色的路上。空气中暗香浮动,微风裹挟着汩汩的水声和窸窣的虫鸣拂过。远处,一轮赤金色的太阳正缓缓下沉,天空澄澈无云,显现出金色、红色、蓝色和淡紫色交缠的瑰丽色彩。星星浮现在那色彩最深处,像碎钻一样闪烁着隐约的光芒。
这是精灵居住的地方,是藏在影子中的世界。英国人管它叫“仙丘”,中国人称它为“桃花源”,日本人为其取名叫“龙宫”,而印第安人则叫它“影山”。
英国殖民者登陆北美大陆,带来的不止是新的语言和文化,还有针对原住民的杀戮。对印第安人进行野蛮屠杀后,他们给这片新大陆上的所有事物都起了自己熟悉的旧名字:新英格兰、新阿姆斯特丹、新约克(纽约)……
以及,仙丘。
名称之外,殖民者中的普通人完全照搬了英国行政机构的框架和执政方式;而超凡人们则在这个新的仙丘里,修起了与老家仙丘内别无二致的法王之路。
这个法王,指的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
公元1110年年末,精灵们突然以英格兰北为起点,入侵人类王国。他们在圣诞节前就打到了约克城下,几乎占领了整个北英格兰。次年1月,当时的英格兰国王,亨利一世,陈兵纽沃克,准备迎击精灵。但国王的军队在魔法前瞬间就被土崩瓦解,亨利王作为战败的一方只能接受精灵提出的条件,将北英格兰割让给那位出兵的精灵王公,并自此与他划南北而治,分享英格兰的王权。
这位得到了北英格兰的精灵王便是史称为渡鸦王的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他本是个人类,但被精灵抚养长大,学会了精灵的魔法并在精灵界称王。他将精灵魔法同人类在理学方面的天赋结合在一起,创造了英国的古典魔法体系,后来诞生的兰开斯特学派【2】专门研究的就是渡鸦王的魔法。但因为这种魔法对施术者本人的血统(北英格兰人或苏格兰人,或有前两者血统,或登维尔家族后裔)和能力(最少通晓两种人类语言和六种精灵方言,具备自然亲和力)方面的要求苛刻,兰开斯特学派自20世纪初开始就只能专注于理论研究:因为能够真正使用英国古典魔法的法师太少了。
乔纳森·斯特兰奇和他的老师诺莱尔先生根据地中海学派的理论,结合德国和法国的精灵魔法,创建出了英国现代魔法系统。可以说,现代英国魔法和现代英语一样,都是由多个欧洲大陆的文化杂糅而来的。
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称王后,在北英格兰的仙丘内修起了四通八达的石路、高大的石头厅堂和许许多多的黑色运河。据说,那里满是渡鸦王本人的塑像,每一块石头上都笼罩着他深不可测的魔法。这些路被所有的精灵和英国魔法师敬称为“法王之路”。
那群跟随五月花号来到美洲的法师为了表达对渡鸦王的敬意,就厚着脸皮把他们自己在美国仙丘修的那些小路也冠上了法王之路的名头。命名前,这些英国佬压根没想到要问问原住民法师和精灵的意见。当然,那个时候北美地区也没剩下多少原住民法师和精灵给他们提供建议了。
帕西瓦尔沿着那条白色的石路向前走去。小路沿着一道缓坡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前方的一片密林中。他的目的地,就在那密林之后。
沃尔特·克莱兰【3】正在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厚厚一沓案件报告。他先根据案件的民事和刑事性质把它们分成两迭,又遵照案情的严重程度调整它们的前后顺序。接着,他开始快速、逐份浏览这些报告,并在每份封面的空白处写下简练的案情总结和分析。鉴于他曾经当了近30年联邦法官,沃尔特做这份工作可谓是轻车熟路。
他是5年前从塞勒姆【4】守夜人行动部调动至纽约守日人行政部的,调动原因非常简单:他死了。更准确地说,普通人世界中的克莱兰法官被一位满心仇恨的受害人家属刺杀,可超凡人世界的科莫多蜥怪沃尔特·克莱兰还活得好好的。
毕竟,一把小小的匕首很难真正割开科莫多蜥蜴喉管。但它激发了潜藏在克莱兰血脉深处的假死本能,让他在冰凉的刀刃接触到他喉骨的瞬间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等沃尔特四小时后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推进了停尸房,正静等法医验尸。
塞勒姆超凡人行政机构飞快地处理了此事:他们伪造了一具尸体顶替他,向调查此案的部门递交了假的验尸报告,策划并举办了他的葬礼,还成功地教会了他的小儿子在葬礼上假哭。
接着,他就被调到了北美二区首府纽约,成为了纽约市守日人【5】的行政专员,专门对行动部成员递交上来的各种案件报告进行预处理。同时负责每天下午跟守夜人行政部专员交接,并与对方一起将处理过的报告送入审判庭,交由审判者和两位守望者们审查并进行宣判。
守日人和守夜人在超凡人界的职责类似于普通人的警察:行动部负责每天巡逻、发现、侦破各种在超凡人之间发生的事件,行政部则负责处理大部分文书工作并与其他超凡人部门交接。顾名思义,守日人只在太阳高悬于天上时工作,而守夜人正好相反。
这一部门的各种职责名称和上班区间来源于前苏联,创始人也是一位俄裔法师。只是,前苏各国对守日人和守夜人其实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和分工。但显然美国超凡人在挪用他国超凡人的经验和制度时,也采取了普通美国人在挪用他国文化时一贯粗俗且蛮横的风格。
啊,怎么说呢,这就是美国啊。
夕阳打在办公室朝阳那扇巨大的窗户上,被浮在窗户表面的咒语凝成茶杯口那么粗的一束,投射到了挂在行政专员办公桌对面墙上的一个挂钟上。这是一个样式很奇怪的钟:它和许多普通钟表一样呈圆形,表盘从中被一分为二,上半部分画着飘着白云的蓝天,下半部分则是被绿草覆盖的大地。表上没有指针,一个金色的太阳和一个银色的月亮分列表盘的左右两端,按逆时针缓慢移动着。天色逐渐变暗,穿过窗户的阳光柱越来越细,克莱兰面前的台灯和挂在天花板上的球形顶灯也越来越亮。最终,阳光熄灭了,办公室里的灯完全亮了起来。挂钟上的太阳沉入了地平线以下,月亮则逐渐向中天方向挪去。
带有魔幻色彩的表演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桌前的木质座位牌上,本来印着由花体写就的几个大字:“守日人行政专员——沃尔特·克莱兰”;但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这些字就变成了“守夜人行政专员——莱茵霍尔德·丹尼尔·菲尔丁·埃尔莫尔【6】”。克莱兰手中的蘸水笔扭动着挣脱了他的钳制,一跳一跳地回到了墨水瓶里。处理好的文件一份接一份地飘进放在办公桌脚的红色小箱子内(是的,这也是从英国人那儿学的),没处理好的则排着队飞入桌上的文件盒。其中一份的撰写人显然有些不修边幅:几页报告纸中就没有不卷边的。这份文件在跟随大部队躺进文件盒前,还专门花了好几十秒把自己身上不太体面的地方整理的稍微好看些。
没完全合拢的抽屉合上了,还自动上了锁;被前联邦法官搬出来的各种文件挨个儿飞入档案柜,并自动排列整齐,敞开的档案柜门啪地关闭,一把黄铜小锁晃晃悠悠地挂了上去;保险柜的密码锁左右转了几圈,发出了喀嗒喀嗒的声音。
克莱兰知道,他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直到明天的太阳升起前,他的钥匙都无法再打开这些锁。在此期间,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守夜人行政专员。
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在礼貌的叁下叩门后,纽约市守夜人行政专员丹尼尔·菲尔丁,亦即莱茵霍尔德·丹尼尔·菲尔丁·埃尔莫尔,拿着两杯饮料走了进来。克莱兰动了动鼻子,闻出来一杯是红茶,另一杯则是低咖啡因榛子味卡布奇诺,还加了双份的榛子酱。
换句话说,他的最爱。
菲尔丁热情地对前法官一笑,把卡布奇诺塞进了他手里:“抱歉,我来晚了。万斯家那帮尖牙又在游行示威,把上州到这里的所有路都堵上了,什么车都过不来。”
“飞马也不行?”克莱兰喝了大大的一口咖啡,享受着糖分带来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