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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纽约法医办公室号称有全世界最多的新鲜尸体【1】,在夜间也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忙碌。值夜班的叁位法医中,有两位在解刨尸体。而剩下的那位,也在一具尸体身上投注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NYPD鉴证实验室主管麦克·泰勒警官走进法医办公室时,正好看见帕西瓦尔·顾医生——也就是没有忙着验尸的那个——正细致地给身前的女尸涂睫毛膏。白晃晃的灯光下,顾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似于大理石的、平滑又坚硬的质感,搭配他可以称得上精致的五官,怎么看都不似真人。麦克一直都觉得,这位顾医生跟那种昂贵的日本人偶十分相像:一样脸色苍白、一样面无表情,就连那双眼仁极大的眼睛也一模一样。他把这些话当着顾的面提过一次,但年轻的法医板着脸强调自己有的是华人血统而不是日本人的。当时,麦克没法判断对方究竟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隐晦地抗议,只好当即道歉并且没敢再说类似的话。

不过经过近一年的合作后,麦克认为他那时很有可能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走近了一些,麦克认出了正在被帕西瓦尔打扮的尸体:那是一位名叫凯瑟琳·佛罗莱特的女孩儿。她出身于弗罗里达,今年叁月刚刚过了25岁生日,生前在一间小公司做文员。一周前,凯瑟琳的尸体被丢弃在叁十二街和公园路交汇处左近的一个小巷里。被发现时,她的头上有多处被钝器打击的痕迹,整个鼻子都被砸碎了。

但头部的伤并未直接导致她的死亡,只是让她陷入休克状态。如果及时就医,这个年轻的姑娘未必会死。

案子很快就破了,凶手是凯瑟琳的男朋友。他俩因为男方出轨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争执中,凶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晶玻璃烟灰缸多次砸向受害者。在对方因伤昏迷后,他非但没有积极想办法救治她,反而将其塞进后备箱带到离他们住处十五条街远的公园路之后丢弃在路边。受害者在气温仅为华氏30度【2】左右的户外逐渐休克,并最终因此死亡。

这起案件刚好是由麦克和顾合作处理的。前者从案发公寓楼下的垃圾箱里找到了被砸碎并扔掉的烟灰缸碎片,将其修复并设法从上面提取了凶手完整的掌纹、指纹,以及受害者的血液。而后者则在受害者的指甲里搜集了凶手的皮肤组织,在她脑后的一处伤口中找到了一小段纤维。经检测,这段纤维跟从凶手车后备箱里毯子上提取的样本相符。凭着这些证据,检方以二级谋杀罪【3】起诉了凶手,并且很自信能争取到25年甚至更高的刑期。

各大报纸都拨出了相当的版面赞扬警方,称其为“正义的绝对胜利”。但经手此案的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正义对受害者的补偿。因为只有那女孩儿活下来,才能算得上“胜利”。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凯瑟琳·佛罗莱特的案子其实已经结束了。麦克本人这几天一直埋首于新案件,他以为顾也应该是这样。现在看来,他似乎想错了。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她。”他说着走到了法医的身边,俯身看凯瑟琳的脸,“你把她的额头和鼻子修复了?”

顾在女孩儿的睫毛上小心翼翼地刷了最后一下就收起睫毛膏,从一旁放着的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了一块粉饼。

“不是修复,”法医开始一点点地往凯瑟琳的嘴唇上扑粉。“她的眼眶和鼻梁碎得太厉害了,根本接不起来,我用软陶做了假体填进去。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修复得等送到殡仪馆让专业的遗体美容师弄。”

“而且我不是喜欢她,是因为她父母明天要来,据说是想亲自旁听庭审然后扶灵回乡。之前佛罗莱特太太好像因为过于悲伤病倒了,佛罗莱特先生留在家乡照顾她,所以当初认尸的才是受害者的两个哥哥。总不能让人老夫妇俩从弗罗里达跑来,看他们宝贝女儿被砸瘪的脑袋吧……”帕西瓦尔扑完粉,又在化妆袋翻出几只口红,转过头问:“哪个颜色合适?”

麦克仔细研究了一下,抽出一支稍稍偏粉的裸色唇釉。

“这个,”他把唇釉递给医生,指指凯瑟琳的脸。“你给她化的妆比较淡嘛。”

帕西瓦尔查看了一下唇釉的色号,把它换成了同色的唇膏:“这个是雾面的,质感更好。”

即使是这种时刻,帕西瓦尔·顾依然板着脸,全身上下也散发着绝对严肃和严谨的气息,仿佛手上拿着的并不是化妆品,而是珍贵的药剂或是贵重的器械。他先用唇线笔轻柔地为凯瑟琳勾勒出整齐漂亮的唇形,还特意在唇角处画出了微微上翘的弧线。涂完唇膏,他又从一旁的小架子上拿出一顶淡褐色的假发,妥帖地戴到了她的头上——为了检验伤口,她原本的头发都被剃光了。当这一切都做完之后,这个生前曾遭受了一番痛苦折磨女孩儿的脸显现出了安详又平和的模样。紧闭的双眼和翘起的唇角,让她看起来似乎正沉浸在一个美妙的梦境中。

帕西瓦尔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凯瑟琳的照片——这是调查时为了方便警探询问证人搜集来的,结案后被他借来当作修复她容貌的样本。照片上,女孩开心地笑着,碧绿的眼睛里盛满了幸福,嘴边的小小褶皱里藏着掩不住的欢悦,一头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那时的她看起来快乐又美丽,身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灵动感。

帕西瓦尔对比着照片上和解刨台上化好妆的凯瑟琳,好像对麦克又好像对自己说:“我做得还不错,是吧?”

麦克轻哼一声表示同意。

而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凯瑟琳·佛罗莱特的鬼魂双眼含泪用手虚虚拂过那张被精心琢磨过的脸。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的黑色浓雾散开了一些。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留在了原处,让她半透明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色。

法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道:“她的案子下周就开庭了吧?你不是检方证人么,准备好证词没?地检觉得赢面大不大??”

他话音刚落,凯瑟琳就立刻飘近了一些,似乎是想更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准备好了,我昨天整整一下午都在跟地检演练交叉询问。麦克肖恩【4】说应该没什么问题,“麦克答道,同时帮着顾把女孩儿的尸体推回了冷柜里,“二级谋杀定板上钉钉,最少能让那个混蛋在监狱里蹲40年【5】。”

帕西瓦尔偷偷瞟了一眼凯瑟琳——她正专注地看着鉴证实验室的负责人,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身上逸散,消失在了空气中。

Bingo,找对路了。他再接再厉:“凶手通过辩诉交易【6】减刑怎么办?”

这个问题明显有点蠢,因为麦克一脸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说:“证据链这么完善,已经把他钉死了,麦克肖恩只要脑子正常就不可能跟他交易。他现在31岁,即使能活到刑满释放那天,出狱后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放心吧,他绝对没有逃脱的可能。”

说完,他打趣道:“你最近加太多班了?这么基本的东西都忘了?”

不,我没忘。但需要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又不是我。帕西瓦尔在心里小声叨叨,又偷偷瞥了一眼女孩儿的鬼魂。

大团大团的黑气开始从凯瑟琳的身上冒出来,往四面八方散去。它们大多就像融进水的盐粒一样很快消失。但还有一些颜色特别深的像海中的鱼一样游曳在空气中,飘飘忽忽地朝着房间里的活人飞去。帕西瓦尔见状挥了挥手。看似是表示懒得搭理麦克,实际则是挥开了几团就快黏到他身上的黑气。

这些东西是由她的恨意——或者怨气——凝结而成的,它们实质是一种诅咒。但不像活人发出的正经诅咒,这种诅咒的针对性并没有那么强。鬼魂们真正痛恨的某个或几个人当然会受到影响——影响大小得看诅咒的强度,但他们那无所控制、四处飞散的恨意更容易影响无意中接近他们的无辜人士。较弱的诅咒可能只会让不小心沾上的倒霉蛋打个喷嚏或是丢上一点儿钱,但如果被凯瑟琳·佛罗莱特产生的这种已经快变成瘴气的烟雾波及,绝对会碰上严重得多的事故。

他可不想看到麦克·泰勒莫名其妙平地绊倒后半身不遂或是摔断脖子。

而跟鬼魂相关的事情中,最麻烦的还不止如此。虽然恨意最容易变质转化成诅咒,但只要是够强的情感波动都会成为支撑鬼魂滞留人间的能量。这些情感——爱、渴望、遗憾、羞愧等等——会具体化成某个愿望,这个愿望一日不被满足,鬼魂就一日不会离开。中国人常说“人鬼殊途”,这话的意思不止是人和鬼之间很难再产生联系,同时也意为“鬼不应该留在人世”。因为人间充满了适合活物生存的能量,这些能量对鬼有害。除少数特例外,留在人间的鬼会不断被这样的能量腐蚀,他们的愿望——不管出发点好坏——都会变成执念,最终转化为诅咒。

帕西瓦尔刚来纽约时,曾为一个死于心脏病发作的年轻模特做过尸检。那姑娘非常年轻,只有21岁,身高五尺七【7】,但体重只有88磅【8】。尸检结果表示,她的心脏病完全是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并发症。而她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忘记体重,痛痛快快地吃垃圾食品。

因为鬼无法吃到人间的食物,求而不得使这个看似无害的愿望迅速被孵化成了诅咒。整整半个月内,所有不小心接触到她怨念的人(其中包括法医办公室的数位工作人员以及不少来此听取法医报告的警探)都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吃垃圾食品的冲动。那段时间,帕西瓦尔的许多同僚的脸上,都一直洋溢着吃过了油炸食品和太多甜食后才会有的、名为幸福的油光。

就连因专业技术精湛且万事讲究而扬名全纽约司法系统的法医办公室主管、亨利·摩根【9】医生都受此影响,连续大嚼了好些天曾被他批评为“甜味心脏病炸弹”的甜甜圈。

而帕西瓦尔净化怨念的速度远远追不上那模特鬼产生的速度。

最终,他花了五千块从密西西比州请来了一个能让鬼附身的灵媒,在模特成功附身后让她好好吃了一顿,这才解决了问题。

也是从那次之后他才明白,与累死累活施法净化怨念相比,想办法完成鬼的愿望才是维护两界平衡的更好方法。

麦克注视着帕西瓦尔收拾散在操作台上的各种化妆品,想起自己半夜来这儿的目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正在心里组织语言,就听到那位年轻的法医头也不抬地说:“休息室现在没人用,我早上七点半交班,你还能睡四个多小时。”

麦克闻言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补觉的?”

“那不然呢?你在不加班也不值班的日子,专门跑来跟我学习给死尸化妆的技巧?”帕西瓦尔的语气干巴巴的,但话语中的反讽之意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不应该找我,因为我也是跟几个美妆博主学的。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他们的油管账号发给你。”

麦克举起双手以示投降:“不,不用了。你是对的,我就是来睡觉的。”

“又失眠?”帕西瓦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他。

“不,做梦。”后者接过钥匙苦笑了一下,“我梦见克莱尔了。”

克莱尔·康拉德·泰勒是麦克的妻子(其实说前妻更合适,但麦克一直像坚持带着他的婚戒。出于体谅和礼貌,所有认识他俩的人提到泰勒夫妇时依然在用现在进行时),9/11那天她正好在双子塔上班而且没能逃出来。她的遗体混杂在那一大片双塔遗址中,很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

从那天起,麦克·泰勒就几乎再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说几乎是因为,他几次在法医办公室休息室补眠时,总会享受到平静无梦的好眠。麦克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法医不带怜悯和评判的眼神,也许是因为这里如同深水一样凝滞、静谧的气氛。但他知道,顾完全可以拒绝他的请求。因为他们只是普通同事,顾医生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在很有可能被其他同僚埋怨的情况下帮助他。

可是,帕西瓦尔·顾没有拒绝他,一次都没有。为此,他感谢法医表现出的理解和友善。

也因此,纵然有不少警探私下里评价顾是个“没有情感的死人脸”和“怪人中的怪人”,但麦克·泰勒一直坚信,顾医生只是不善表达,其实他是个很善良、甚至可以称得上高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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