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大家碍着规矩、体面、法度不便闹得太难看,今晚既然连弑君谋反的事都做下了,于其他就更加不必考虑。
往日的仇恨以最为原始也最为残酷的方式解决,谁的武力更强,谁就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去,失败的一方则要赔上满门老小作为代价。
自开皇天子建立大隋以来,费尽心力构建起来的文明秩序,重又面临崩碎之患。
随同杨广南狩的宗室、外戚皆未能逃过加害,不管他们和杨广关系如何,又是否真的对大隋江山忠心,都无法逃过屠刀的杀戮。
在杨广被绞杀的同时,江都城内大隋宗室杨家苗裔十无一存,几个侥幸不死者,都是平素与宇文化及交好,且及时上门求救的。
宇文化及身上还保留着几分长安游侠儿的风范,命令家将对于上门托庇者先行收容再做定夺,这几人算是侥幸可以得全性命。
血与火肆虐下的江都,码头成了少有的净土。
由于天下纷乱盗贼四起,加上骁果军随意凌虐商贾,导致江都商贾罕至,江都码头也没几艘船更没什么油水可言。
不管乱军还是那些世家豪门,他们的目的总归还是得利,是以没人往码头这里浪费时间,这里也就少了无谓的杀伐征战。
若是有不识时务的乱军真的来到此地,也绝对讨不得便宜。
在码头处孤零零停靠着一艘船,四下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环甲持兵的武士列阵以待。
这些人满身披挂手持兵器,前排持矛后排持弓弩,阵型森严杀气腾腾,一看便知必是训练有素的劲卒。
在码头旁的树上,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战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常,知道底细者一看便知,这匹马正是宇文承基的坐骑“绝尘”。
宇文承基爱马如命,既然大军和宝马在此,他本人必然也在此地。
今晚江都城内一场厮杀,这位无敌斗将并未参与,在斩杀来家父子之后便带领亲兵来到此地。
这位骁果军中马上第一悍将,此刻并不在军汉阵列之中而是待在船上。
船舱内点着几根蜡烛,发出幽幽光芒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宇文承基跪于舱板之上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杨广的名讳。
免冠除甲的宇文承基对着灵牌用力磕头,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声声闷响如同有人在用锤子使劲砸船板。
饶是承基武艺再高,总归也是血肉之躯,用头颅硬碰木板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固然不至于真的头破血流受到伤损,但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
换做他人这么一通磕下来,怕是早已七荤八素,说不定就要昏厥在地。
承基自己也不好过,但还是咬着牙拼命地磕头,只要自己神智尚在,就不能停下。
对他来说,身体越是疼痛心里反到越舒服,若是不做点什么,只怕早已经被良心谴责的无地自容,说不定就要投水自尽。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承基对于大隋天下以及杨家父子忠心耿耿,只要皇帝降下圣旨,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作为宇文家嫡长,宇文化及所拥有的一切未来都属于他,可是承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他是个标准的武人,对于享乐看得极淡,名爵也不放在心里。
哪怕是让他做皇帝,宇文承基也不会感到欢喜。
对他来说纵马塞上驰骋沙场,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带领大军征战草原,与突厥人好生厮杀一场,让胡人知道马上承基的手段如何。
只可惜这一番雄心壮志都随着天子南狩化作泡影,自己非但不能为国效力,反倒成了乱臣贼子。
对于杨广的种种行为,承基并非没有怨言,但是不管有再多不满,他都不曾想过谋反。
在他看来杨家对自家天高地厚,哪怕杨广再怎么倒行逆施,自己也只能追随到底,就算杀身以报君恩也无话可说。
眼见骁果军军纪废弛逃兵日多,承基也曾想过兵变这种可能,曾经暗中发誓,如果被自己发现有乱臣贼子想要叛乱,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杀为国锄奸。
可是当他发现最大的乱臣贼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乃至整个家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也只能徒唤奈何。
勇武绝伦的猛将,发现自己在面对家族时却是如此的无力,明知道他们要谋反甚至要弑君,自己却什么也做不成。
除了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赎罪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空有一身绝技既不能保护圣人,也不能保护杨家子弟,就连城中那些无辜自己也保护不了,只能放任乱军随意杀戮残害。
自己只能躲在这艘船上,对着杨广的灵牌磕头请罪,希望用肉体上的痛苦减轻心灵的负担。
他虽然没看到杨广的尸体也不知道司马德勘绞杀皇帝之事,但是他能够预见到杨广的结局。
父亲不可能让天子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扶植一个杨家人出来做傀儡。
李渊在太原开了个坏头,让很多人看到了谋朝篡位的希望。
既然李渊以唐代隋,那么其他人为何不能有样学样,可以预见这个天下很快就会出现很多天子,只不过最值得自己效忠的那个帝王已经不在了。
往日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可惜事到临头自己这位无敌将并不能保护他周全。
这种挫败感让承基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他来说,曾经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今晚的杀戮化为流水,建功立业之心也一并消散。
不管自己父亲建立的这个所谓的天下能够存在多久,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在意也不想操心,就像自己从不留恋那所谓的太子之位一样。
自己只是个武人,日后也只安心做个武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