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用之断喝一声:“回去救火!”
领头的水手大喊道:“头领,救不得了!”
“混账!跟我回去,抗令者斩!”说话间谢用之抽出直刀横在路上,眼看他那副凶神恶煞嘴脸,水手不敢言语,只得随着他向下冲去。众人刚刚来到二层与三层连接处,便被滚滚浓烟呛得掩鼻后退。烈火扑面而来的烧灼感加上浓烟,即便是谢用之也冲不过去。此时他也只能承认,这些水手说得没错,这火是救不得了。勤于保养的走道加上桐油,导致船只过火速度快得吓人。船体虽然庞大,却也抵挡不住火焰威能,火势从四层迅速蔓延到了三层并且越烧越旺,那名兵士若不是运气好,也未必能上得来。人站在舱口,就能听到下面传来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声以及求救声,显然那些没来得及逃脱之人,都被困在火场中。比起这些出声的,没出声的那部分人情况更为可虑。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行家,明白在火海中最致命的并非火焰而是浓烟。不管何等了得的好汉,被烟气一呛都可能呼吸不畅乃至失去神智,真到了那一步人就彻底没了救。
谢忠哀嚎道:“叔父,这可如何是好?”谢用之紧咬着牙关:“准备小舟,大家……先走为上!”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南行(二十六)
大隋昔日制造五牙战舟,乃是为了攻伐南陈一统天下所用。彼时大隋国力强盛如日中天,攻必取战必克,全军上下亦充满锐气,以四艘五牙战船就敢直冲南陈水军舟师大阵。水军将士从不认为自己会吃败仗,也不认为自己的船会被击沉。船上所配小艇,只为便于往来运兵攻城略地,不曾想过用来逃生。谢用之等人虽然没有当年大隋官兵这份锐气,却也认定五牙舟足以纵横水上无人可制。再说这船乃是主家视为珍宝之物,这些人哪怕丢掉性命都得保住战船,从未想过会有弃船逃走的一天。因此对于船上逃生小舟并不在意,哪怕是谢用之登船时,也只关心是否有人潜入,没顾上小艇是否周全。直到此时眼看火势越来越旺无从压制想要弃船逃生时,才想起那八艘小舟。越是平时不曾在意之物,临到用时就越容易出纰漏。谢家部曲此时才发现,船上理应配备的八艘逃生小舟不知几时只剩了半数,另外四艘船已经下落不明。这等时候顾不上追究责任,更顾不上找失踪船只。七手八脚把这四艘船放入水中,随后飞身跳上小舟。
起火点乃是第四层的仓库,由于过火速度太快,第三层水手有部分没能逃脱。此时甲板之上的,大约有两百余人。可是四艘小舟充其量只能运载其中半数,余下半数无论如何也上不去。战船虽大难敌火势,眼看下面几层已成火海,用不了多久火势就会蔓延而上吞噬整条战船。这时候谁先上船谁便逃得活命,留下的只有死路一条。平日里再怎么亲厚的交情,这时也抵不过生死考验。众人你推我搡,拼命地向小船上跳。自家带兵官长又或是亲族长辈,这时候都不如自己性命来得要紧。有人大叫着摔倒在甲板上,却没人伸手搀扶,而是踩着袍泽脊背冲到甲板船舷,用力向小船跳去。上了船的兵士眼看五牙战船火焰飞腾,火蛇钻透船板飞出,在水面上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风向变化,把火吹到自己的船上,更怕那些不顾一切的袍泽把船砸翻或是砸沉。大喊大叫着催促快些离开,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哀求船多等片刻。
谢用之这条船上已经塞满了人,但是他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忠在旁急道:“叔父,再不快走就怕来不及了!”
“乱喊个什么?某自有主张!”谢用之头也不回地斥骂着自家侄儿,随后又说道:“某既为一军之主,就必须留守到最后,只要有一个袍泽没走,某便不能走!”正说话间,又是一阵哀嚎声传来。有些兵士没能跳上小船,而是落入水中。能在鹦鹉洲盘踞的,自然都通水性,此时为了保命更是竭尽全力游到船边,伸手扒住船舷,想要船上的人把自己也拉上去。可是这些小舟本就装不下多少人,人上得太多船只吃水过重,眼看着大半个船身没入水中。再被这些人胡乱拉拽,随时可能倾覆。船上人本就想逃,再见这等情形更是两眼通红,大声斥骂要那些人放手。一个军将抽出直刀怒骂道:“入娘的!再这般胡闹,阿爷也得陪着你们喂王八!你们且放开手,等阿爷上了岸,再来接你们就是。都是水上男儿,在水里泡一阵又能怎的?
难道连这一时三刻都等不得?”
这等话自然没人肯听,有人在水里骂道:“混账东西!你说得这是什么鸟话!有本事你下来泡一阵,换我上船去!小小一个火长也敢在你阿爷面前耍威风?”
另一人则大声呵斥道:“谢狗儿,你连自家队正都不识得了?快些把你家阿爷拉上船去,某也不和你计较。否则你回头就等着挨军法!你聋了!怎么还不动地方?”船上军将盯着小船四周这许多人头,再看看扒在船舷上的无数手指,猛地一咬牙关,挥起直刀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些手指乱斩。那些军汉猝不及防,还没等反应过来,便惨遭断指之厄。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小船上眨眼间就多了数十根断指外加无数血浆。暗红色的血顺着船舷流淌,渗入木纹之中,和小舟融为一体。那军将咬牙道:“阿爷现在只求活命不问其他,便是亲娘老子也没情面可讲!想活的就滚开,谁再敢伸手过来,便是这一刀!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划!”他最后这两个字喊得撕心裂肺如同野兽嚎叫,船上的士卒本就想逃,再看这军将疯狂若此哪还敢抗拒,连忙搬桨摇橹划船急行。其他两艘船上军将眼看这等情形,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抽出直刀……
谢用之勃然变色,大骂道:“混账!这简直是无法无天!袍泽之间岂能以白刃相向?这非但不是谢家士卒,便是连水寇强盗都不如!尔等……”他刚想继续骂下去,谢忠却一拉叔父的臂膀,低声说道:“如今军心涣散,叔父急也没用。若是把他们惹恼了哗变或是投敌,咱们这支人马就真散了。且先忍下这一时三刻,等到太平所在,再行慢慢整肃军纪不迟。这些人的面目小侄已经记下,将来按军法治罪,他们谁也休想逃脱!”
谢用之默然无语,谢忠见叔父没有反对也没有继续骂下去,又对身旁水手吩咐道:“快些行船!先上岸再说。”有这三名军将先例在,饶是谢用之爱护士卒更不肯对袍泽挥刀,却也没人敢来抓他们的船。是以这艘小舟也得以顺利离开,向鹦鹉洲划过去。船只刚划出不远,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却见五牙战船已经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水上熊熊燃烧,于夜色中分外夺目。往日被众人视为水上城池的大船,就在大家眼前迅速崩解,从一个大火球变成了无数小火球,散落在水面上。阵阵惨叫声、哀嚎声顺着风传入众人耳中。除去下面两层被烧死或是呛死的以外,之前那些没来得及上船的,这下也大半不免。江水寒冷彻骨,纵然是好水性也难以久持。何况江水湍急,人抵抗不住就会被冲走一样是九死一生。
哪怕谢用之等人得以脱险,谢家这支部曲也注定消亡。谢家赖以重振家业的两样凭仗:部曲与战船,都在一场大火中毁了个干净。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讨好贵人,出手结果徐乐等几人性命。谢用之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不过是带着部下截杀几个人,就惹来这等大祸?区区几人就把谢家辛苦经营的巢穴毁去,把这最后一路人马连根拔起?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妖魔?一阵惊呼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却见前面一艘小舟上的人发出阵阵惊叫,船也随着叫声迅速下沉。谢用之今晚连遭打击,心已经变得麻木,对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不放在心上。只是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如今却连撑船都不会了?”可是话音未落,另一艘小舟上也传来同样的惊呼声,只见那条船也和第一条船一样飞速下沉。谢用之心头一动,连忙对谢忠道:“你且去看看咱们的船,是不是也被人做了手脚?“谢用之爱护士卒,他这条船上收容的士兵也就格外多。整条小舟上挤满了人,想要转身都不容易,更别说检查船只。谢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刚挤了两步。可是不等他继续走下去,就已经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我们的船漏了!”
“糟了,我们中计了,这船被人动了手脚!”惊呼声接二连三传来,坐实了谢用之的怀疑。闯入者不光私下闯入这条五牙战船,更对这条船做了破坏。先是让战船上的小艇损失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加以破坏。这种破坏并不十分严重,不用心看根本看不出来。况且急着逃命的时候,大家争着上船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检查?况且此时每条船上的人数都远远超出常规,对方也不需要制造太大的破坏,只要一二细微破损,此刻都足以酿成大祸。只怕连这些人争抢船只,乃至于小舟必然严重超员之事,都在对方谋划之中。之所以留下一半的船而不是都弄走,就是为了进一步瓦解己方士气,乃至逼迫自己这些人自相残杀。谢用之泡在江水里,一边用力向岸上游一边盘算着整件事,只觉得身心冰凉,江水仿佛变成了寒冰,肌肉都险些抽搐。他本来是水性惊人的豪杰,往日在江上游水不当回事。可今晚当他游到岸边时,却累得筋疲力尽。侄儿谢忠和其他部众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百十名部众此时在谢用之身边的,只有不足三十人。众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喘息着,几个人戒备地向四下张望,生怕被官兵捡了现成便宜。忽然,一个声音从众人身侧传来:“不必看了!我与那些官兵已经谈妥,他们就算看到你们也不会出手。你们的首级只能由某来取!起身,拿起你们的兵器,像个男人一样去死!”
第六百三十四章 南行(二十七)
鹦鹉洲上,沈光点起的大火并未因官兵上岛而熄灭,熊熊火光照到此处,让谢用之一行人得以看清来人面貌。高大英俊的少年,手提宝刀站在一行人面前,如同天神下凡。虽止一人且也是浑身湿漉漉,但是气势足以颉颃千军万马。谢用之打量少年几眼,随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徐乐?”虽说彼此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朝面,但是谢用之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少年就是自己本来要杀的目标。这等英武气概本就天下少有,能出现在鹦鹉洲这弹丸之地的,就只剩下这一个。虽然沈光同样名声在外,但是谢用之就是认定,其气概不能和徐乐相比。徐乐点了点头,用手中宝刀朝着谢用之一指,随后不再言语。其实谢用之这伙人连遭水火之厄,已然成了丧家之犬。徐乐只需要藏在暗中以弓箭偷袭,就能把他们杀伤大半。再招来沈光部下发起攻击,自己不必出手,就能看着谢用之等人全军覆没。然则这等手段虽能轻松取胜,却不是斗将手段,更是和徐乐心中奉行的“直道”相悖。自己无端被袭于先,韩约惨遭酷刑于后,自然不能放过谢用之等人。把他们连根拔起,乃是大丈夫必行之事,没什么可商榷处。以寡敌众又要把对头斩尽杀绝,少不得用计。不过徐乐始终坚信,用计乃是迫不得已为之,身为斗将还是要一刀一矛杀敌立功才是正道。如今这伙人已然插翅难飞,便不能再用计谋予以杀戮,否则便算不得好汉。战场不是儿戏,徐乐再如何英雄,也不会学宋襄公妇人之仁,等谢用之等人养足精神再战。能给他们一个交战的机会,已经是天大恩赐。谢用之也知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自己就算跪地求饶也难逃性命,还不如拼杀一番,起码可以死得像个英雄。以刀拄地踉跄着起身,谢用之拼命吸了几口气强提精神,将左手盾牌护在面前,右手直刀轻轻敲击着盾面,口内喝道:“谢家儿郎听令。自认是个男人的,下辈子愿意和谢某做兄弟的,便拿起你们的兵器,为谢家再战最后一次!哪怕是死,也莫让人人小看了咱们谢家子弟!“一个男子艰难地站起,举起了手中短矛。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那些方才还躺在地上喘息的谢家兵将,全都站起身形组成一座残缺不全的军阵,握紧兵器与徐乐对峙。这些人之前或忠或奸或勇或怯,也都有自己的盘算乃至私心。也有人想要脱离谢家落草为寇,然则此时面对必死之局,这些人的男儿血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甘愿以谢家子弟兵的身份与徐乐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打斗慷慨赴死。只有谢忠并未站起来,反倒是远远地躲到一边跪地不起,谢用之看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徐乐:“乐郎君不但武艺高强,手段也这般厉害,居然连我的侄儿都成了你的细作。
败在你这等能人手上,某无话可说。”
徐乐道:“他并非某的细作,而是江都的人。”谢用之一愣,他已然猜到,之前失踪的巡兵以及那场大火再到这几艘船,都是徐乐所为。但是不管徐乐本领如何了得,都还是血肉之躯并非神明,如果没人做内应,怎么也不可能做成这许多事。再看看谢忠的模样,便认定他和徐乐乃至李渊早有勾结。没想到自己居然只猜对了一半,谢忠虽是奸细,却是为大业天子效力,这不免让谢用之有些摸不清头脑。若说谢忠和李家某人有往来还有可能,毕竟李渊和自家主公同属世家,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家主之间有往来,家奴部曲之间也容易讲话。这次暗杀徐乐之事,本来就涉及到李家子弟内斗,家主认定李家大郎能胜,下面的人未必都是同样心思,各为其主为了自己前途不惜出卖袍泽也不是稀罕事。可是杨广情形和李渊不同,杨家父子两代对世家门阀持打压态度,谢家与杨家父子乃是水火之势,彼此绝无交好可能。更何况如今大业天子困于江都,眼看就要沦落为亡国之君。既给不了谢忠荣华富贵,更给不了他大好前程,他怎会做江都的耳目?
谢用之双目死死瞪着谢忠,切齿道:“他说得可是真的?”谢忠不敢抬头与叔父对视,只是朝着叔父所在不停叩首:“侄儿自知罪孽深重,叔父怎样责罚都不为过。只是小侄不想像大人和叔父这般,一辈子为谢家卖命。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一出生,就注定是他人奴仆。皇帝虽然荒唐,但起码愿意给寒家奴一条出路。是以小侄便为……”
“便为这些混账道理卖了自己的袍泽?”谢用之怒吼道:“今晚所有死去之人,都与你脱不了关系。某要看看你死之后,有何面目与自家袍泽相见!”
谢忠不再叩首,抬起头看着叔父。他的巾帻已失,披头散发额头鲜血淋漓,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望着谢用之的眼神里既有惭愧又有几分悲怆唯独没有愧疚之意。“这些袍泽虽因小侄而死,但是害死他们的并非侄儿而是主公!若非主公为一己之私,不顾我等性命,又岂会惹来这场灾厄?若不是天下世家为了自己私心耍弄阴谋诡计,我等也不用世代为奴不得扬眉吐气!小侄自知对不起袍泽手足,唯有亲自去给他们谢罪。叔父保重,小侄先行一步!”
说话间他猛然抄起身边直刀,横在脖颈之上随后用力一抹。一股鲜血喷出,死尸重重地栽倒在沙洲之上。望着侄儿得尸体谢用之默然无语,过了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痴儿!”随后一手举刀一手执盾,望着对面徐乐傲然道:“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主公有令不能不遵,咱们手下见真章!只望乐郎君记住,谢家部曲不缺忠义好汉,并非人人都是谢忠那等小人!更没有只敢自尽不敢厮杀的孬种!“徐乐冷哼一声:“大好男儿生此乱世,理应靠着一身本领建功立业,甘心为世家鹰犬还自以为光彩。似你这等头脑浑噩的愚顽之辈也能成为一军之主,谢家注定成不了大事。“谢用之却已不再理会徐乐,而是略略放低身形,双眼紧盯着徐乐身躯。他心知自己这支人马乃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战,全军上下也只有一击之力。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击能够斩杀徐乐这等上将,只求让对方能看到谢家人马的本事,不要看轻了自己,更不要看轻乌衣谢家!
徐乐既然嘲笑自己的忠义,便让他看看谢家忠义子弟的本事!一声呐喊声起,数十人列成阵势朝着徐乐冲去。徐乐双手奉刀逆袭而上,两支人马冲撞一处。谢用之朝着徐乐合身猛扑,手中盾牌撞向徐乐小腹,手中直刀刺向心窝。这一击没什么花俏,全靠气力与速度赢人,正是军中老卒的手法。本拟这一击起码也能把徐乐逼退几步或是撞个趔趄,哪知他只觉眼前一花,已然失去徐乐的所在,还不等他找到人在哪里,便只觉得脖颈处一凉……鲜血狂飙!自谢用之脖颈处抽出直刀的刹那便带起一道血箭,然则徐乐身形已经离开原地,血并未落到他身上。徐乐的身法虽然不及沈光迅捷,但也远胜过这些筋疲力尽的谢家兵马。以一敌众最忌原地不动,若是被几十人团团围困,便是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出。是以从一开始徐乐的身形就没有片刻停歇,一刀刺死谢用之之后脚步不停,手中宝刀横斩,又将对面一人砍翻在地。随后身形一矮,避开两杆劈面刺来的短矛,刀锋所向正是两名矛手的小腿。
待两人惨叫着倒地时,徐乐已经飞身撞入几名矛手之中,不容对方将矛递出抢先出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敌手纷纷斩翻在地。此时沈光已经带着步离、以及韩家兄弟来到交战之处,远远驻足观看。步离以及小六眼看徐乐以寡敌众,都想要上前助战,却被沈光伸手拦住。韩约也道:“乐郎君对付这些人手到擒来,不必前去。且让他杀个痛快就是。“沈光此时也不复之前潇洒模样,饶是将谢乙一行人牢牢算死,又有自己部下相助,对付近百名谢家兵马也不是易事。哪怕是沈光这等身怀绝技者,也难免满身血污,身上还受了几处轻伤。身为武人耍枪弄棒,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倒是算不得什么。可是看到徐乐此时挥刀斩人的英武模样,沈光心中的煎熬却是远比刀伤为胜。自己和徐乐单打独斗武艺难分高下,可是若论在乱军中厮杀的本事,自己终究还是逊色三分。倒不是说谁的武艺更了得,而是徐乐从小作为战阵之将栽培,所学武艺就是为了在这种万马军中乱战所用。自己则是游侠出身,所学本领偏重于单打独斗。如果日后在沙场遭遇,于万马军中厮杀,自己只怕不是徐乐对手。
李渊如今得了长安,席卷关中之势将成。再有这等智勇双全的猛将辅佐,日后谁还能制得住他?如今鹦鹉洲上自己人多势众,步离、韩家兄弟这几人也在自己掌控之内。如果以他们为质,再加上心腹人马不顾一切围攻,未必不能成功围杀徐乐。这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把人放到江都,反倒是让陛下为难。为国为君,自己似乎都没有其他选择……沈光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手不自觉地摸向刀柄。
第六百三十五章 南行(二十八)
东方泛起鱼肚白,鹦鹉洲重归寂静。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残绢再就是烧焦的尸体以及断折刀枪。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五牙战船以及盘踞于此的谢家部曲,均以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只剩残骸、死尸证明他们曾经存在。十数艘小舟往来穿梭不息,水手以长篙、渔网打捞,寻找一切有用之物。另有射士持弓以待,发现伤而未死的谢家余孽,便补上一箭结果。岸边停靠着几艘战船,船上插着大隋官军旗号。随同沈光出征剿匪的骁果精锐以及自本地征调的鹰扬兵纷纷登上鹦鹉洲,在军将带领下列队前行,既为灭火也为搜检漏网之鱼。沈光既是此次剿匪主将,又是天子身边亲信,这些部下对他均心存畏惧。眼见他和徐乐等人在岸边交谈,这些军汉都远远避开,生怕自己言行不周冲撞贵人招来祸患。自沈光所在之地向外百步方圆无人靠近,让他和徐乐得以放心交谈,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徐乐、沈光两人并肩而立,背对鹦鹉洲眼望着涛涛江水良久无语。徐乐率先开口:“本地鹰扬不堪大用,水师更是孱弱不堪,根本制不住水匪。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另一伙匪贼盘踞。依我之见,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让他们没了藏身地,也为本地除个祸患。“沈光摇头道:“乐郎君说这里是祸害,我倒是认为这里乃是福地。若是不信,你可以在此好生玩赏两日,保证你和我一样,都会对这里心生眷恋。实不相瞒,某随陛下南狩之时,曾在此驻足三日流连忘返。之后虽护驾有责不能擅离江都,于此间风景始终铭记于心。这等人间美景,若是因沈某而毁岂不是一桩罪孽?沙洲这些草木生长至今殊为不易,若是依乐郎君所说,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知几时才能恢复。萑苻草寇不过癣疥之患,只要天下太平,扫平这等跳梁不费吹灰之力。为了一群鼠辈,就毁掉这么一处风景,沈某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再说上天造物自有其意,这等水上沙洲非人力能为,我等若是擅自损毁岂不是违拗天意?此事万不可为。”
“没想到堂堂长安肉飞仙还有这么一副心思。”徐乐也朝沈光一笑:“我辈武人以弓刀搏功名,哪个不是满手血污杀人无数,连人命都不曾在意的军汉,却舍不得一处风景。
此话若非出自沈大郎之口,徐某怕是第一个不肯信!”
沈光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他人是否相信又有什么相干?若非对面乃是乐郎君,沈某也不会多费这番唇舌。某家如何行事,又有哪个能过问?”一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彼此之间越发觉得对方投契。大家不但本领相若,年龄相仿,相貌也均十分俊朗,更难得的便是连这份傲气都相差无几。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与这等处处与自己相似之人相遇相交,就更加难得。经过昨夜这番杀伐,彼此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此时天光逐渐放亮,两人得以仔细打量对方面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入眼,各自都觉得对方乃是值得深交的手足。他们终究不是无知少年,更不是任性轻狂的侠少。两人心头雪亮,大家不管再怎么投契,各为其主立场敌对的事实无从更易,迟早都要刀兵相见,这一刻的谈笑也就越发显得难得。
徐乐道:“沈大郎行事自然不需向寻常人交待,可是江都那边问起来,你又该怎样答对?”
“此事某既然敢做,自然就有把握承担。且不提陛下并非如外界所言那般不讲道理,便是当真要赔上这颗人头又能如何?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求行事爽利,性命又有什么要紧?若是再这般罗嗦,某可要看不起你!这些事与你无关。乐郎君只要记得来江都之后寻某饮酒就够了,你我武艺上分不出高下,就在酒量上见个高低!”
徐乐点点头:“如此便一言为定,沈大郎这几日最好多备些美酒,免得到时候无酒待客,让人耻笑。”
“你尽管放心,江都别的没有,好酒有的是。江南水甜,与长安相比,还是江都的酒更好喝一些。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你我再来此喝个痛快!”
“说得好!天下太平之后,你我二人在此痛饮三日,谁若是到时爽约,便不是好汉!”两人的手掌拍在一处,随后又是一阵大笑,只不过笑声中都夹杂了几分其他意味。他们方才借鹦鹉洲是否放火之事为由头,实际说得乃是对徐乐一行人的处置。虽说徐乐也防备着沈光翻脸无情,灭了谢用之等人后,转头加害自己这一行人。可是自己有所防范是一回事,沈光是否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将谢用之等人诛灭之后,沈光非但没有翻脸动手,反倒下令帮徐乐准备船只,又留下不少财帛粮食以及药材,等待韩约伤势好转,他们便可前往江都继续出使。徐乐虽然不屑使用那些权谋手段,但是不代表对这些真的一窍不通。他深知沈光此番安排,需要承担何等巨大的风险,心中自然感激。不管杨广对沈光如何亲厚,事关江山社稷都没有人情可讲。何况杨广本人并非宽厚性子,跟随其鞍前马后多年的藩邸旧人,一时不戒都会丢掉性命,何况沈光这种得恩宠未久的新人?如今大隋国势日颓,杨广疑心比往日更重,沈光此举很可能背上勾结李渊的嫌疑,性命难免有妨碍。按着徐乐的心思,自然是希望把沈光这等豪杰拉到李世民身边。若是玄甲骑中多了肉飞仙这么一位豪杰,于军伍以及李世民的大业都有巨大好处。是以他这番话暗中也藏着招揽之意。只可惜沈光这一句话,便绝了徐乐的念头。看来两人就连为人方面也极为相近,不在意官爵禄位,也不在意前途命数,只要与主公投契便愿意为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哪怕沈光也看得出大隋江山不稳,也甘愿随杨广走下去。
对这等忠义之士,再若是劝降拉拢便是辱没豪杰,是以彼此就只定下畅饮之约。至于日后是否能够赴约,便只能看天意如何。沈光看看徐乐,随后说道:“某这里还有些杂事,就不多留,此去江都已是坦途,乐郎君只管放心就是。你记住,到了江都城哪里都不要去,径直来寻某家饮酒。某本领有限做不得大事,不过在江都款待乐郎君一行还不至于为难。你我就此别过,只待江都相逢,切记切记!“说话间他一路后退,来到滩头时忽然足尖用力一点,人如水鸟般腾空而起,落在一艘大船甲板上。过了不久,大船上的水手便摇着舟离开岸边,船只入水向远方驶去。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这条船沐浴在万道金光之中向着太阳所在方向行去,宛如水上夸父。沈光立在船头向徐乐挥着手,徐乐也挥手相送,小六在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厮倒也是个好汉。”
“不愧是能斩杀重瞳老将的好汉,这份气概令人折服。不单他如此,就连他身边的伴当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这等人就算死,也该像英雄一般死得轰轰烈烈,不该死于诡计之下。陛下亦是爱惜豪杰之人,自当明白我这份心思。“船头上沈光望着徐乐等人的身影,心潮起伏不定。虽说之前就想过灭了谢用之之后,就对徐乐等人动手。可是事到临头,沈光却发现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最终非但放弃了之前的谋划,反倒是安排船只钱粮,送徐乐等人离开。他能够成为杨广心腹,自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材,知道自己这样做惹下了何等大祸,也能想出无数借口推脱。但是这些借口只能骗人骗不了自己,导致自己放弃的原因只有一条:徐乐是个好汉!这理由虽然听上去荒谬,但是对于豪杰而言这就足够了。真正的好汉理应死于战阵争斗,以阴谋诡计加害又算得什么英雄?沈光心性骄傲,能被他看入眼的武人不多。便是江都城内那许多猛将豪杰,也没几个能入眼。可是在目睹徐乐单刀独斗敌手的雄姿,再看他言行,沈光从心里认可徐乐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有资格和自己做朋友。若是徐家未曾遭难,徐乐从小生长于国都,自己能否成为长安游侠首领怕是还在两可之间。不过若是如此,自己能早几年结交这么一个好汉,却也是人生乐事。沈光虽出身仕宦门庭,实际乃是侠少性情。虽说因杨广知遇之恩对天子忠心耿耿,可是江都城内的乌烟瘴气实在难以忍受。若非顾念大局,怕是早就闹个天翻地覆。此番带兵出来缴匪,也有避开是非之地,痛快一战放松心情的打算。既是图痛快,便痛快到底,至于后果如何且随他去。想着徐乐的性情,又想到江都如今的模样,沈光倒是从心里盼望着徐乐早点来到江都。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容忍那些魑魅魍魉横行,若能大闹一场让那些贼子得到报应,自己纵然惹来杀身大祸也心甘情愿!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屠龙(一)
江都城内。大业天子登基之后,江都便被提升为陪都。直到京杭运河挖掘完成,江都更成为沟通南北交通重要枢纽。随着杨广带兵南狩驻节于此,江都地位更胜从前,已然成为足以和长安相提并论的紧要所在。城头上,队队头戴豹头金盔,身披朱漆明光铠的骁果军手持长矛往来巡哨,军士精神抖擞杀气腾腾。水面之上,黄龙、平乘、舴艋等大小战船往来穿梭,手持劲弩的江淮弩手立于船头之上神色严峻。城外工坊林立,自东南各地网罗而来的能工巧匠昼夜不停赶制甲杖弩矢,锤砧敲击声以及皮鞭呼啸声昼夜不停。杨广虽是陇西人氏,然则自少年时,便奉父命担任杨州总管,坐镇江都统率江淮四十四州,总督东南诸军事。彼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东南之地更是人心难测,民变屡有发生。开皇十年,东南诸地生变,杨素以兵锋相加,然则民变旋灭旋起越演越烈,大有驱逐隋军重新割据之势。见此情形,杨坚只能将尚为晋王的杨广自并州总管改任扬州总管,令其重返江都坐镇以取代杨素。杨广上任之后,一方面以大隋善战鹰扬攻杀大股乱军,彰显隋军威势;另一方面,又广结东南名士,甚至学了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让他们到各处宣讲游说,招安各路义军。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未用多少时光,便成功让这场祸事消弭于无形。非但未曾酿成巨祸,反倒是成功聚拢民心。等到杨广与杨勇夺嫡最为激烈时,其麾下谋士为之献计,万一大业不成便可于东南起事,据淮海以复梁、陈之旧。由此可见杨广在扬州经略十年,根基深厚到何等地步。单以感情论,杨广对于江都的眷恋之情远比长安为深,其后几番明争暗斗,杨广最终成功取杨勇而代之,割据之谋自然不必再提。但是于杨广而言,并未因身登大宝就忘记江南风光。在这方面他和自己的表兄李渊一样,表面维持武人风范,心中对江南文化仰慕已久。在他登基之后不但将江都设为陪都且两次巡幸,又不惜工本按照江南的模样装点大兴宫,竭尽所能为关中之地带去江南气象。不过纵然杨广竭尽所能,假终不如真。关中风光和江南山水,注定不会相同。是以辽东战败之后,先是改十六卫为骁果军,随后带领大军南狩不归。迁百官输财货,归根到底就是想改江都为国都。当年他离开江都前往长安,便宣告夺嫡成功,于他而言这里算得上福地。再次迁都,也是想求个好彩头。这番安排固然受杨广本人好恶影响,亦有于大局的考量。眼见江山残破至此,哪怕自大如杨广者,也得认真考虑大隋江山能否继续维系。不管身边亲信如何粉饰,杨广都知道如今的大隋已然不是一两场胜仗,或是几个能臣猛将能够挽回。大好山河随时可能崩解,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让天下重新陷入当年五胡乱华黎民涂炭的情景。于此等情势之下,他也只能重新考虑昔日割据之谋。将财货钱粮精兵猛将乃至文武重臣转移至江都,便是希望以此为根基实现南北分治。先守住东南之地,日后寻机北伐重新一统天下。江都虽为东南重地,可是论及城池规模,终究不能和长安相比。杨广登基后便将原设于江都的府邸扩建为行宫,到来之后更是大兴土木将行宫改为宫殿。修江都、临江、显福等宫殿,内置美女千人财货无数,以供自身享乐。如此一来,城中空余土地更为稀缺,文武百官的居所便成了一大难题。哪怕是把原本城中富商、官员的宅邸悉数征收,也远远不能满足百官需求。江都城寸土寸金,城中每座寺庙内都少不了官员携家眷借宿。哪怕邻居乃是早有嫌隙的同僚,这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否则就只能流落街头。庙堂大臣为僧人慢待乃至言语嘲讽之事,也不足为奇。这等情形下,江都城内谁的府邸规模大,谁的宅院更有气派,就成了判断此人官职大小是否受宠的标准之一。自杨广迁都以来,其做扬州总管时的藩邸旧臣以及江南士人占据上风,城中大宅也多半为其所有,但其中也有些异数存在。像是宇文化及、智及、士及三兄弟,便是这异数之一。宇文弟兄祖上为匈奴人,本姓破野头。其祖为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其父大将军宇文述既是大隋重臣,更是杨广亲信,乃至杨广之所以能夺嫡成功,也多赖宇文述之力。是以对宇文弟兄极为关照,特意将自己长女“南阳公主”嫁给宇文士及为妻。不过三兄弟并无其父本领,宇文士及为人才具平庸,胜在谨慎小心,与南阳公主夫妻相得。虽不能建立功勋,但也可以守成保全家名。宇文化及、智及两兄弟便是实打实的“破家之子”才德皆无,乃是朝中有名祸害。昔日在长安时,两兄弟便无恶不作,宇文化及更是被称为“轻薄公子”。为了财货之利甚至在随杨广北狩时不惜违反旨意向突厥人走私军械,若不是南阳公主求情,两兄弟当时就要被斩去首级。由于有这桩祸事,两人被革除官职变成白身。直到宇文述病故之前,特意向杨广托孤,两人才得以重入庙堂。宇文化及如今为右屯卫大将军,宇文智及则为将作少监。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器械,虽算不上位及人臣,但权柄甚重,由此可见天子对两人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变。再者杨广自从到了江都之后,于朝政越发荒废,每日沉迷醇酒美人不能自拔。这两人本就是飞鹰走狗吃喝玩乐的行家,自能逢迎君恶。行事每每趁杨广之意,是以越发得宠,便是一干藩邸旧人,地位也不如这两兄弟。两人本就不是成大事之人,如今没了约束就越发放肆。于府中白日饮酒,更从宫中寻来美女歌舞为乐。反正行宫中美人过千,哪怕是杨广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只要不是当红妃嫔,就不会出纰漏。今日情形也是一样,两人并肩而坐举杯畅饮,面前则是几个腰肢纤细的江南美姬翩翩起舞。两兄弟都喝得满面通红,四只眼睛围着这些女子打转。宇文智及道:“还是圣人聪明,定下这迁都之谋。要我说,早就该把国都移到此地。这里水好、人更好,岂是关中能比?可笑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还嚷嚷着要回去。回去之后,能有这等逍遥日子?活该砍了他们的脑袋!“宇文化及冷哼一声:“回去?他们说得轻巧,到底怎么回去?他们可拿得出章程?如今瓦岗军占了洛口,断了我等归路。此时回去,莫非要这几万骁果与瓦岗军拼个同归于尽?这些妄人不必理会,圣人自有主张我等只需听令而行就是。不过你我也不能整日饮酒作乐,该做的事不能耽误。某吩咐的事,做得怎样了?”
“大兄放心,您吩咐的事小弟怎敢怠慢?只是这几日根本没看到人影,是不是那小贼胆怯不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