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遍撒山野,透过树木遮蔽,给这苍莽群山,染上点点银白。
在山道上,丛丛篝火点起,为这山间寒夜增添几许光明以及暖意。
篝火上烤着大块马肉,有人小心翼翼地把青盐撒在上头。对于这支山间赶路的队伍来说,能吃到加盐的马肉,便是人间享受的极致。每一处篝火前人数不等,多者十余人,少者四五人。徐乐所在的篝火旁人数最少,除他自己以外,便只有小门神韩约,再就是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人而已。此刻正在给马肉上撒盐的,赫然正是李世民!长孙无忌虽然一直皱眉轻咳,但是李世民执意如此,他也阻拦不住。李世民边撒盐边说道:“我这手烤炙肉食的本领,乃是向身边一个老军学的。他常说自己年轻时最擅烤炙,当年便是统带万军的主将,要想吃一块可口的炙肉,也得找他帮忙。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我学到了几成本事,还请乐郎君品鉴一二。“徐乐也不推辞,叉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李世民便停下动作看着徐乐,似乎真是个等待客人品评手艺的庖人。见徐乐脸上露出赞许之意,李世民也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手艺学得到家,辅机,你也来一块尝尝!“长孙无忌接过马肉却不入口,只是拿在手里而已。他虽然不似裴寂那般贪图享受,但也是堂堂长孙家公子,平素饮食比拟王侯。哪怕此时饥肠辘辘,这只有青盐的马肉依旧难以入口。
徐乐看着李世民问道:“李郎君堂堂国公之子,学这庖人手艺作甚?”李世民从容一笑:“军中无贵贱。身份名位不过是些愚人拿来装点门面,妄图震慑他人的手段罢了。军中不同别处,若是自己没有本领,纵是天潢贵胄也没人肯服。弓刀武艺、兵法韬略固然要学,这烤肉的本领有了机缘自然也不能错过。否则今晚这等情形,岂不是就要委屈自己?”
说话间李世民也用随身小刀挑起一块马肉,放到嘴里大嚼,吃相和普通军汉并无二样,全无世家公子的贵气。众人如今所在的位置,距离恶虎口不过半日路程。自山中往晋阳,这是惟一的出路。不想也知道,这条路绝不会走得那么顺遂。王仁恭坐镇马邑时,就在恶虎口设立军寨,以防晋阳出兵间道偷袭。如今王仁恭虽死军寨仍在,执必思力既有本地人为向导,想必也会知道军寨所在。这几日突厥人并未出现,多半就是在恶虎口守株待兔,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既然如此,自己就撞网给他们看!倒要看看是突厥人的网结实,还是自己的力气大,鱼死或是网破,就看这一遭!长孙无忌道:“二郎、乐郎君,此事还是该谨慎些为好。恶虎口地势险要,想要攻取绝非易事。何况如今敌众我寡,又如何闯得过去?不若在山中权且躲避一时,等到晋阳援兵到来,我们再出山也不迟。“李世民摇头道:“辅机这想法倒是老成,可若是让我窝在山里,等着自家人来救,我宁可一死!大丈夫生死何惧,明日且闯这一遭看看,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我就不信自己的性命会留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徐乐点头:“二郎所言不错!若是我们不敢走这一遭,岂不是被突厥人小看了?再说,躲在山里更是条死路。突厥兵马远比我们多,若是大军搜山,我们又往何处去?”
韩约在旁附和:“我们也没那么多粮食。今晚这顿乃是战饭,若是明日冲不过恶虎口,就把性命留在那里!”
长孙无忌哑然。他也知道现在对于自己这帮人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粮草。河东军马随身行粮已经吃光,行囊里就只剩了今晚烤肉的这点青盐。若不是遇到徐乐,自己这些人就得饿肚子。徐家闾的人杀马取肉勉强供应众人饮食,只是这脚力禁不起杀,千把人这么吃下去,没几天牲畜就会被杀光,到时候饿也要饿死在山里。今晚放开肚皮吃肉,把所有的青盐用光,也是破釜沉舟之意。如今军心堪用,还能勉强与突厥人一拼。若是等到粮草耗尽人心涣散,只怕有人会生出异志,把李二郎卖给刘武周也不稀罕。趁着现在人心堪用,拼一拼也算是正当其时。只是该怎么劝住二郎,才能让他千万不要再像南商关那般冲在阵前?
不等长孙无忌想到说辞,徐乐已经开口:“李郎君,明日一战,冲锋陷阵自是徐某承担,我这些部下家眷,就有劳李郎君照拂,莫让他们落入执必部之手。”
李世民看向长孙无忌:“辅机,你听到了?这件事便着落在你身上,且不可怠惰。”徐乐刚要说话,李世民已经抢先开口:“乐郎君不必劝我,乱世中何来贵贱之分?我李家先祖亦是鲜卑六镇的厮杀汉,后辈子孙岂能畏刀避剑?明日冲阵,李某绝不落后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若是看得起我,便不必多说!”
徐乐看着李世民,两人四目交汇,片刻之后徐乐哈哈大笑:“好!咱们就一言为定!明日且让我看看李家郎君的手段!”此时篝火上的马肉已经吃完,徐乐取了刀又割下几块生肉,这次没用李世民动手,自己在火上翻烤,又小心翼翼地向上撒着盐面,边撒边道:“李郎君你的手艺我已经见过,这一遭且看看我的手段如何。”
李世民也不推辞,点头道:“正有此意。”韩约在旁观看,心中将李世民与刘武周暗自比较。说起来刘武周出身与徐乐更为接近,为人又是豪侠作风,对待徐家闾众人也曾推衣解食,待遇极为优厚。可即便是双方最为亲近时,刘武周也不曾亲手烹制食物给众人吃,乐郎君更不会主动拿出自己烤肉的手段。徐乐心性骄傲,虽然从阿爷处学来一身在军中整治食物的好手段,却从不肯施展出来。也就是徐老爷子以及自己这等亲厚之人,享受过这份招待,李世民算是破天荒。看两人互相烤肉的模样,竟然和自己与徐乐相处颇有相似之处。如此看来……或许这次乐郎君真的选对了人,大家的出头之日终于到了!徐老爷子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乐郎君闯过这最后一关。您费尽心血教授乐郎君一身本领,也想看着他出人头地建功立业,这次终于得遇明主,正该大展宏图之时,这一关一定要过去!
第五百零七章 相逢(十)
恶虎口乃是马邑与晋阳连接山道的总口,自马邑入晋阳,若经驰道必走平阳,入山路则必然从此经过。王仁恭一心雄霸边地,既要设法压服刘武周,也要防范晋阳的李家父子。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李渊的数万精兵猛将到底是先攻长安还是先入马邑,安稳自家后方。是以王仁恭主政马邑以来,七分心思打压恒安,三分心思防范晋阳。从马邑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财帛都用在这两处,并不曾拿来防范突厥。恶虎口于大隋的防御体系中,并无多少价值可言。即便突厥兵锋直抵于此,也必然是面对自晋阳驰援而来精锐将士,双方摆开战阵厮杀就是,并不需要把军寨修建得如何坚固。但是在王仁恭不惜代价的经营之下,恶虎口七处军寨木栅、鹿砦、寨墙一应俱全。寨墙之后则是高大望楼,既可眺望远方军势,也可居高临下施放雕翎伤敌。
本来这些军寨的目的乃是防范晋阳,可是王仁恭下了大本钱,对于马邑一侧的防卫也同样严密,和晋阳一侧几乎没什么区别。原本在这七处军寨担任守卫的马邑鹰扬兵已经逃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执必思力所统领的执必青狼骑,就连旗号都已经更换。突厥人的战旗第一次插入马邑腹心,原本用来防范突厥人的各色器械,如今都成了突厥伤敌的武器。担任向导的苑君玮已经彻底失去作用,每日待在帐篷里,出入有几个膀大腰圆的青狼骑陪同。乃至上茅厕,都有人陪着一起去。美其名曰体恤苑君玮伤势派人服侍,实则如同囚禁。苑君玮知道,执必思力担心自己给徐乐通风报信,但是现在两家联手,执必思力也不敢真杀了自己。索性诸事不问,有饭就吃有酒就喝,无事就躺下闷头大睡,再不然就是看着帐篷顶发呆。夜静更深,更梆声随风入耳,苑君玮侧耳听了一阵,随后在心里骂了一句:“入娘的!这帮突厥狗这回怎生转了性,居然正经八百守起军寨。谁不知道突厥人攻强守弱,徐乐兵马又少,你们理应纵马下山与他杀个痛快才对。做缩头乌龟算什么好汉?你不下山厮杀……徐乐又怎么揪你出来……”
军寨外,执必思力仰头望天,随后看向身边阿塔:“可曾探明白了?”
“探看得很清楚。徐乐人马离此半日路程,如今正在点篝火,烤马肉。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偷营。”执必思力摆摆手:“不必如此。他们今晚放开吃喝,就是为了明日冲军寨夺山口。本王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前来送死!传我将令,所有兵士下马,沿山结寨,所有人不得乘马。明日谁敢擅自纵马与玄甲骑对冲,立斩!“这七处军寨原本就驻不下上千人马,自七处军寨以下,突厥兵马沿山路扎营,从执必思力所在之处向下望去,处处灯火在风中摇曳。每一处灯火,就是一处险关,每一道险关都需要用性命来填。徐乐你到底有几条命?又能过得了几关?执必思力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被徐乐攻破军寨丢下悬崖的情景。那是自己生平所受的最大耻辱,必要洗刷干净,否则就算父汗强行把青狼旗交给自己执掌,下面的儿郎也不会服气,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一辈子都难以抬头见人!这份耻辱只能用鲜血和性命才能洗刷!当日自己被徐乐攻破了营寨,这次就让他再攻一次试试看!突厥人擅于进攻不擅于守城,自己又把太多兵马塞在军寨里,导致临敌时调度不灵自相践踏,才会被徐乐杀得那般狼狈。这次地势在我,大势更在我,就不信挡不住徐乐!你徐乐一马一槊天下无敌,我便不让你有施展武艺的机会。明日突厥儿郎交战的武器乃是弓箭而不是长矛,你的马槊舞得再好又有何用?本王也不会冲到前线指挥,免得被你直入中宫万马军中夺帅。只在这军寨里居高指挥,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杀到我面前!执必思力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心肺,让他周身觉得说不出的舒畅。他仿佛已经看到,满身血污周身插满箭杆的徐乐在山下绝望哀嚎,身旁身后都是他那些部众的尸体。这就是他的命运!也是得罪执必家少王应得下场!
他又看了一眼阿塔:“明日你不必陪着我,自己去找事情做。早点结果了徐乐,我们也早点回去。在马邑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待得够久,是时候回家了。”
“明明是接二郎回家的小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刘武周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刚吞下马邑,就敢和唐国公对着干吧?”帅帐内,裴寂眉头紧锁,心里不住犯嘀咕。在他对面,则是此次出阵的先行官侯君集。裴寂对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感,无非是为了借用其勇力强做笑脸,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敲打:“侯将军,这等事非同小可,你可探得清楚?”
“军中大事岂敢儿戏。恶虎口所有军寨皆插突厥青狼旗,另有突厥兵马沿山路下寨,末将探得一清二楚!”侯君集叉手行礼,回答语气铿锵有力。他出身将门,本来也算得上世家子弟。奈何父亲因罪除爵家名不振,自己得脾性又暴躁轻狂。虽然自幼被家里打磨出一身好武艺,但是始终没有施展的机会,又和李建成身边那些世家子不相得,在晋阳并不受重视。前者因为一时失了检点恶了温大雅,不但见罪于李建成,就连自己的旅帅位置都不保。若不是此次赶上机缘,以先锋身份随裴寂出征,只怕已经被革职问罪。武将想要出头,只能靠厮杀卖命。不管裴寂如何想法,侯君集出发之时便下定决心,要靠自己一马一槊在马邑打出名头来。至于李世民能否接的回来,反倒不是太在意。
虽说李世民曾对自己示好,但他终究不是长子,这天下没他的份,还是跟紧李建成才是。
如今于他而言,心中又多了些其他念头。这份念头便来自于李家那位九娘李嫣。李嫣不能随便在军营里走动,又牵挂着军务之事,只好向侯君集询问。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侯君集少年心性,自然对这位九娘有了一份心思。虽说父亲被除了爵位,但终究也曾和唐国公同朝为官,于身份上勉强也算相得。再说乱世之中最重武功,唐国公既有逐鹿天下之心,必要重用武人。只要自己能一展所长,唐国公又怎会吝惜爱女?为了讨李嫣欢喜,侯君集也施展出了自己浑身解数。前者马邑生变善阳易主之事,便是侯君集部下探查明白回报。这次突厥占领恶虎口军寨,更是侯君集亲自探看明白之后才来回报,语气中难免有些得意。
裴寂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对侯君集的评断又低了几分。侯家子弟果然上不得台面,就这点本事也妄想攀龙附凤?简直不知死活!
眼下顾不上他,将来再慢慢摆布他就是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对付这些突厥人。裴寂长于文事拙于将略,领兵厮杀本非其所长。此次带队出征,更多乃是借重自己身份以及与李渊的交请,希望以父执长辈身份压下李家两兄弟的纷争。自己和王仁恭同属世家子弟,背后又有晋阳大军支持,以长辈身份领回不听管教的子侄辈并无不妥,想来王仁恭也不会不给面子,不至于厮杀起来。从出兵之时裴寂就没想过打仗,更没想过会在此地遇到突厥人。想当初突厥人大破雁门关围困大业天子震动天下,其凶悍善战之名天下皆知。裴寂麾下虽为河东精锐,但是如果和突厥人厮杀起来,胜负毫无把握。万一打了败仗,后果只怕会失去控制。再说这支人马屯于恶虎口,到底是否和李世民有关,也难以下断言。
他看了一眼侯君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侯将军访查敌情颇为辛苦,天色不早且去休息吧。”
“长史,那些突厥人……”裴寂一摆手:“我等此次前来,乃是为接二郎回晋阳,并非为了交战。突厥兵马突至,事关重大不可莽撞,稍不谨慎就可能坏了唐国公大事。全军暂且扎下营寨,再仔细访查,等到把军情探明再做处置不迟。“说到此处裴寂又沉吟片刻,盯着侯君集吩咐道:“此事乃军中机密,不可走漏风声。除去你我之外,不可再说与他人知晓!”
第五百零八章 相逢(十一)
寒风劲吹,彤云低垂,山道上玄甲骑以及河东军马已经整肃完毕。所有兵士不但昨晚放开肚皮吃喝,身上更是带了肉干以及清水,保证今天一天口粮充足不至于饿肚子。这也是徐乐竭尽所能供应的结果,若是今日闯不出恶虎口,不提厮杀交战,光是饥饿就足以让这些好汉埋骨于巍巍群山之中。徐乐、韩约、李世民以及李家家将李豹皆站在队伍前列,长孙无忌则位于阵后,带领部分河东兵马护持着玄甲骑家眷。今日之战乃是精兵对拼,长孙无忌并不以武艺见长,冲到前面非但保护不了李世民,反倒会成为累赘。虽说昨天晚上长孙无忌死说活劝想要游说李世民改变主意未成,急得他彻夜未眠。但是今日看着自家妹夫提刀前行的飒爽英姿,又不得不承认,自家妹子确实找了个好夫婿。众军兵精神矍铄,眼神中满是自信。明知前路有大兵阻挡,心中并无畏惧之意。玄甲骑自成军以来苦战不断,于逆境中一路打拼,如今纵有阻拦,也不过就是再打一场罢了。这么多艰难险阻都闯过来,还怕区区一个恶虎口?这地方再怎么险要,还能险得过南商关?队伍里最兴奋者莫过于宋宝。他庆幸自己在南商关时未曾真的下手暗算徐乐,姑且不提能否成功,就算是成功了又怎样?不过是跟着刘武周在马邑受苦,善阳再怎么富庶也是边地,岂能和晋阳相比?那可是大业天子行宫所在据说府库中财帛粮草堆积如山,宫室里更有准备侍奉君王的美艳小娘。只要跟着李世民到了晋阳,这些还不是任自己享用?留在善阳,又去哪见识这些好东西?再说刘武周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唐国公相比?人家是堂堂国公,又是名门望族,祖上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便是这天下也大可坐得。跟在他们身边,说不定日后也能搏个公侯之位回来,比随着刘武周这种土鳖困在边地岂不是强出一天一地?他周身上下也收拾得紧衬利落,为了得到李世民注意,他今日已经下定决心不顾性命也要卖弄手段,以此获个近身之阶。他那几个伴当都在身边,宋宝看着几人故意提高嗓门笑骂道:“看看你们几个那副怂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害怕了!不就是突厥青狼骑么?又不是没会过,你阿爷槊下也结果过十几个青狼骑,有什么大不了的?突厥人能攻但不善守,前者在壬午寨,咱们几十人就收拾了他们上千人马。这回也是一样!再说他们那个首领执必思力,乃是咱们乐郎君手下败将,光是活捉就捉了他两次。第二次都懒得拿他,直接把人扔下悬崖。若不是这厮鸟走运,早就一命呜呼了!这等草包带兵有甚可惧?咱们就是他的克星!前两次都是乐郎君擒他,这次说不定便是我把他拿下!“河东兵马对于徐乐的手段所知有限,相反倒是听过突厥青狼骑的大名。如今听说徐乐如此神勇,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底气,脸上神色也渐渐变得和玄甲骑一样镇定自信,仿佛即将面对的对头乃是些土鸡瓦犬不堪一击。徐乐看看宋宝,并未作声。士气宜鼓不宜泄,宋宝做的没什么错,自己此时不能开口反驳。只不过他心里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今日注定是一场苦战,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恶战苦战无数,但以凶险而论,多半以今日之战为第一。突厥人以骑兵为主,逐水草而居,自家不筑城池,是以能攻而不善守。然则所谓不善守的前提乃是双方兵力相若,汉家儿郎诸般攻城器械齐备之下,这个弱点才会暴露出来。如今自家以寡击众,攻打的又是王仁恭不惜重金构筑起来的严密军寨,所谓突厥不善守这个弱点,体现的并不明显。
前者奇兵夜袭壬午寨,活捉执必思力,乃是占了执必思力立足未稳且疏于防范的便宜。这次突厥人抢占先机,在恶虎口驻扎有日,有多少破绽也都已经弥补完毕。再者说来,前次壬午寨时奴兵与青狼兵同处一寨,青狼兵指望奴兵守夜,奴兵指望青狼兵交战,遇事互相观望空自误事。如今执必思力身边尽为青狼兵,已无取巧余地,惟有死战突围这一条路可走。
李世民低声道:“这位宋大郎昨日再三鼓动乐郎君用前两次活捉执必思力的故智,夜袭恶虎口,乐郎君未曾答应,心里只怕还有些不服气。”
徐乐不动声色:“随他怎么说吧,这军中总是我作主,大家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真信了他。”
“看来这位宋大郎颇有些勇力,只是少读兵书。”徐乐笑而不语,并未接话。宋宝急于表现的心思如何瞒得过李世民?再这位世家子面前想要展现自身所学谋图幸进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李世民不知道看过多少。只不过碍着徐乐面皮,不好让宋宝难堪,且好言敷衍而已。宋宝毕竟是自己部下,又是从自己闯云中时就一路跟随过来,算得上老底子,自己也不好故意削他面子,只好不开口。
兵无定势水无常形,宋宝不知兵机,只想着用老办法,却没想过今时不同往日。所谓夜袭必要趁人不备,执必思力接连吃了两次亏,又如何还会再傻乎乎的上当?
再说其麾下斥候必然将附近山路探查明白,自己的人马一到对方便已做好准备,再采用夜袭便不是偷袭而是送死。还不如等到天亮,拉开阵势堂兵正阵打上一场。
所有人都认为玄甲骑兵微将寡,不可能和突厥人正面交锋,自己偏就反其道而行,让突厥人看看自家的手段!这里的山路徐乐心里有数,道路狭窄,大兵难以展开。玄甲骑兵马虽少却精,更有自己和韩约带头突进,突厥人兵马众多的优势被严重削弱。执必思力有勇无谋性情轻狂,此番为复仇而来,必要得自己人头而后快。若是久战不下心中急躁赶来前线督战,自己便能再施展手段把他擒住。只要抓住这位执必家少主,这千军万马遍山青狼,也全无做手脚处。自己能擒他两次,就能擒他三次。夜战可擒,白日难道就擒不得?纵然不所谋不成,只要尽自己力量去拼杀过,心中也无遗憾。阿爷从小就教导自己,大丈夫行事要秉持心中直道,这便是自己的“直道”!担任前锋的都是玄甲骑将士,人人身穿布甲手持长兵,在他们身后则是韩小六带领的梁亥特部战士。这些以猎狐闻名的好汉,都是天生的好射手。这番便让这些好汉尽展所长,每人身上带足箭矢,专门负责箭矢抛射。这些梁亥特部战士论及马上功夫尤其是玄甲骑最为擅长的墙式冲锋自然不及徐家闾这些老底子,可是山地战乃是专长。何况今日的对手乃是害死罗敦老族长的仇家,这些梁亥特勇士各个摩拳擦掌,都下定了决心为老人家雪恨。不管对方有多少人马,又或者有多少布置,对他们而言都没什么要紧。步离两把匕首别在腰里,如同小尾巴一般跟在徐乐身后。这等战阵上她偶尔暴起伤人,便是军中骁将也难以保证自己无恙。再说为罗敦阿爷报仇这事,谁要是敢不带着步离,这小狼女发起怒来可不是好耍的。大队人马向着恶虎口方向前行,位于队伍后方的家眷目视前方亲人,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都是边地子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自家男丁即将去厮杀拼命,这时候哭号除了乱自己男人的心,再无其他作用。反正大家死生一处,随着一起闯就是了。能闯得出去便一起去过好日子,闯不出就都留在这群山之中,也不用分离。徐乐手持直刀走在队伍最前方,脚步沉稳有力。突厥那沉闷短促如同鬼哭一般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前方隐约已经看到突厥青狼旗在风中招展。徐乐只觉得周身血液在燃烧,整个人变得兴奋莫名。徐家一族,天生就是厮杀汉,比起吃喝享乐,还是疆场交战最能让自己感到快活。突厥人想要交战,就和他们杀个痛快!前者自己打断青狼旗看来未曾把他们打痛,这次就让他们知道厉害,莫以为汉人里尽是刘武周那等货色!罗敦阿爷睁眼看着吧,徐乐为你报仇雪恨!
第五百零九章 相逢(十二)
上千人马的行动,不存在投机取巧的可能。当徐乐及其部下发现执必部青狼旗的同时,执必部的斥候自然也已经发现了徐乐。伴随着阵阵沉闷短促的号角声,这场汉家男儿与突厥武士之间的战斗正式展开。不管宋宝之前怎么说,等看到突厥兵的阵势之时,玄甲骑所部就知道今日之战凶险远胜于以往。但是如今粮草已绝退路已断,退此一步再无死所,除了舍命一搏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徐乐及其部下不同于之前偷袭壬午寨时,轻装简行摸上山寨。这一番乃是堂兵正阵进攻,所用的战法自然便是以力斗力,真杀实战的打法。小门神韩约手持神荼大盾为徐乐遮护箭矢,其他兵士手中也都持旁牌遮护身体,脚下发力向着山上狂奔。李豹效法着韩约模样,手举旁牌不顾性命地为李世民遮挡箭矢,全然不顾自己安危。其实对于这些精锐士兵而言,一箭之地的距离并不算远。能够走到现在的玄甲骑,谁不是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狠角色?如今又是拼死挣命之时,更不会被这漫天飞蝗吓住,以青狼骑之能从放箭到白刃交击,也只能施放两到三轮箭矢。
可是对于身在前锋的李豹来说,仿佛已经过了好久,从自己冲锋开始,射来的箭矢就更是不曾停止。
自己不怕死,可万一伤到郎君又该如何交待?乐郎君手下的那些弓手呢?他们在干什么?为何不放箭?
兵法有云:仰不可攻。突厥兵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同等弓力之下,箭矢也比梁亥特士兵射得更远。韩小六虽然年岁小但临阵之时却极为冷静,并没有急着放箭还击,只是将弓拉满,箭叼在口内。直到突厥兵一轮箭放完,他才猛地抽箭搭弓举头仰射,口内大喝一声:“放!”复仇的箭簇疯狂收割着敌人性命。这些梁亥特部勇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射手,虽然地形不利且有凛冽山风影响,但是这一轮乱箭准头依旧惊人,对面的突厥兵如同被收割的庄稼成排倒下。
“杀!”伴随着一声怒喝,韩约举着已经插满箭杆的“神荼”已经撞入突厥兵马之中。这些执必家的亲兵一下子被撞倒好几个,带兵军将刚一举刀想要砍向韩约,李世民已经抢步攻上,口内大喝:“取你性命者,乃晋阳李世民是也!”连环几刀劈出想要结果敌手性命。不想这名军将一身本事并不在李世民之下,双刀并举接架还击竟然打了个平手。李豹见此情形,举着刀正要冲过来,却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后那名勇如猛虎的突厥军将的人头已然与身体分离。伴随着那冲天而起的鲜血,只听徐乐的声音传来:“突厥军中颇有些勇将,李郎君小心了。”不愧是乐郎君啊。这么个猛将,在他面前却是一招都走不上。李世民看着徐乐的背影微微一愣,只见徐乐手中直刀到处,突厥兵挡着立披。在他身后如同小尾巴一般的小狼女更是身形飞速跳跃,于山壁或是巨石上借力腾跃,手中双匕挥舞,与她为敌的突厥兵甚至来不及招架,就已经被一刀吻喉。
论及冲锋陷阵大军冲杀,生就少力用不得长兵的小狼女并不擅长,但在人多地狭之处近身厮并,性命相搏,除去遇到徐乐之外,小狼女又几曾吃过亏?李世民心头暗自欢喜:这等猛将尽入我帐下,这天下又何处不可去?若是河东六府鹰扬兵对上执必家青狼骑势必要一场苦战,胜负尚未可知。又怎会像现在这般如同砍瓜切菜?徐乐固然是无双斗将,他手下的玄甲骑,又何尝不是世间少有的精兵?突厥兵的阵型已经彻底混乱,本就不擅于防守,又没有军寨遮护的突厥兵即便拥有地利也抵挡不住向死求生的玄甲骑。更有徐乐这种无双斗将冲锋在前,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第一道青狼骑防线被轻松捅穿。侥幸未死的青狼兵狼狈地向山上逃窜,战旗、刀枪被丢得到处都是。兴奋的玄甲骑发出阵阵呼喝,列于后方的六府鹰扬兵则搜寻着伤而未死的青狼骑补上一刀。徐乐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是将直刀上的血随手甩掉,目光仰视前方山路。距离自己约莫数百步的地方,青狼旗依旧巍然耸立,青狼骑的第二道防线正严阵以待。从头到尾第二道防线都没有对第一道防线派兵支援,这些残军逃入第二道防线后,随即就被突厥军将收容。前锋的突厥兵对于这边的厮杀如同未见,只是端紧手中长矛等待,二线的突厥兵则举起手中角弓向天遥指,箭头在阳光下泛起寒光。显然是等着这些徐乐的人马继续进攻,并没有反击的打算。徐乐眉头皱起:这可不像突厥人的作风。他们向来以攻代守,今日如此布置,显然是特意针对自己。突厥人不善于冲杀,如果野战争锋山路狭窄,玄甲骑的优势能发挥到最大。青狼骑兵力虽众也施展不开,自相践踏指挥不灵,反倒是容易被轻松突破。如今这等布阵之法,让突厥人这方面的劣势得到弥补。自己这边却要一道一道防线冲过去,敌人则可以依托地形层层防守,还可以吸纳前线溃兵,以至于越是靠后的防线兵力越多越难以攻破。这还仅仅是山道而已,真正的考验是那七处军寨,那才是硬骨头!从这里到军寨,不知要冲过几道防线。玄甲骑纵然能杀善战,像这样一路冲到军寨之下也必然损失惨重筋疲力竭,又如何能够攻破坚固寨墙?执必思力这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以人命换人命,宁可把上千青狼骑老本赔上,也要拼光自己这支精锐!
李世民也看出执必思力的布置,快步来到徐乐身边低声嘀咕:“乐郎君,突厥人分明用的是疲兵计,不可上当。”徐乐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用计又如何?王仁恭、刘武周谁不是诡计多端,不照样被我杀到面前。我倒要看看,执必思力这点小心机又能奈我何!玄甲骑,整队!”
山顶军寨之上。斥候单膝跪倒在执必思力面前,执必思力面带冷笑:“李世民?真没想到,晋阳李家的二郎居然和徐乐搅在了一起?”其身边几名军将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少王,我等点起儿郎杀下去吧!那些汉人除去老弱妇孺,男丁没有多少。便是踩也踩死了他们!只要捉住李世民,咱们这次就发了大财。听说晋阳是隋朝皇帝的行宫,不知藏了多少金银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