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战战兢兢之中,王佑终于被引到了执必贺的所在之处。门外亲自守着的是失巴力,看到掇吉引王佑前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王佑入内。
王佑下意识的正正衣冠,颤颤巍巍的入内而去。
光线昏暗的屋内,执必贺已经收拾好了形貌,再无此前那个已然有些乱了分寸的模样,花白胡须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端然正坐在胡床之上。只有扶在膝盖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泄露了一点执必贺的本心。但是此时心惊胆战的王佑,哪里又能注意得到?
王佑步入室内,不敢听从箭孔处传入的营地嘈杂喧嚣之声,深深拜伏下去。
执必贺一笑:“起身罢,此处简慢,犯不着如此大礼了。”
王佑挣扎几下,才爬起身来,心下已经无数次后悔自己怎么要走这样一遭。嘴唇嗫嚅几下,想说几句过场门面话,却觉得唇舌之间干燥得厉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执必贺笑意不减,淡淡道:“贵使想必也知道了,咱们这算是败了一阵,刘武周这家伙,真是硬得很!草原男儿,有一说一,没打赢就是没打赢。不过就算某藏着掖着,这败军的模样也是遮掩不住,贵使说是不是?”
王佑这时候终于挤出几个字:“是,是……”
是字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又赶紧摇头,带得整个身上都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执必贺看到王佑这个模样,只是付诸一笑。
这名使者派来,一听姓王。执必贺就知道是王仁恭的族人出身。这些世家出身之人,多半就是这个模样。几百年高高在上的地位,已经养得他们绝大多数人既骄横又懦弱。当年突厥还臣服于大隋之际,执必贺也曾经随着阿史那家入中原朝见过,那些负责抚循突厥部的贵人,但凡世家出身,谁不是这般模样?
据说大隋天子虽然出身世家,但是家世浅薄,当年都是一群鲜卑六镇戍卒出身而已。父子两代,都想根除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世家中人。据说还开了什么叫做科举的,只是从贫寒之士当中选拔人才。不过这位大业天子,也因而这些举动,几乎将大隋江山要彻底丢掉了。
若不是世家,当年司马之晋,怎么会丢掉了江山,让中原成为草原民族的牧场数百年之久?若不是世家,怎么如此强盛的大隋帝国就告崩塌,给了突厥人崛起的机会,让执必部都能压服边地数郡?
倒是刘武周这等出身贫寒之人,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想及刘武周,执必贺脸颊又抽动了一下,转瞬间又平静了下来。
他始终不相信,刘武周会为了这个大隋丢弃不要的马邑郡,和执必部死拼到底,将他好容易得来的成就,全都用来和执必部死战消耗干净,最后落在王仁恭手中,身死名灭!
倔强也好,老糊涂也好,军心动摇,随时可能影响到汉王地位也好。在短暂的犹疑惧怕之后,执必贺还是决定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待翻盘的机会!
心思一定,所有顾虑自然就被抛之脑后,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过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解决什么麻烦而已。几十年生死一线中闯荡过来,执必贺早已心志如铁。
只不过偶尔想及那个直冲到自己面前的玄甲身影,那面甲上张牙舞爪的愤怒金刚之像,执必贺还是忍不住手脚会微微颤抖!
心思清明不少之后,看到王佑这个模样,执必贺在心中,还有余暇暗中嘲笑一下。
看王佑实在怕得厉害,执必贺笑着摆手:“贵使又未曾说错什么,这般模样做甚?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王佑爬起身来,垂手躬身,只听执必贺继续说下去。
此前王佑还有一些世家子的骄傲自矜,但是看到这么多青狼骑血淋淋的败退回来,在奴兵头上杀人泄愤,王佑的那点胆色,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只想活着能离开此间而已!
执必贺手指敲着膝盖,沉吟道:“……既然败了,那就得认。刘武周我们执必部一家,是啃不下来的。王太守愿意与执必部会盟,这事情,某也就应下来了。某就在此间不走,等王太守发兵北上,某再配合南下,打垮刘武周,拿下云中城!你告诉王太守,此刻再不动手,也就迟了,执必部撑不住北返,他就知道刘武周的厉害了!某可不觉得,马邑兵能强过执必家的青狼骑!你就回去和王太守说,某在这里撑上一月,他不出兵,某便北返!让他自家和刘武周分出个胜负来……若是王太守会盟心诚,及时北上,击败刘武周后,某只与王太守平分云中之地,将来王太守意欲南下,某还遣青狼骑相助,就是这个条件,只等王太守一言而决!”
王佑唯唯诺诺,掐着手指记下执必贺所说要点。只等执必贺说完放行,他就不管不顾的赶紧离开此间!
执必贺说完这一长番话,见王佑只敢点头不敢搭腔,知道这家伙已经破胆了,笑笑摆手:“去吧,将某的话一字不易带到!”
王佑如蒙大赦,就要行礼下去。执必贺阻止他动作,温言道:“途中恒安兵阻路,也怕你有个万一,某让失巴力遣人护送你,总会保你平平安安入善阳就是。才值败仗,也没什么程仪好送了,只能祝愿贵使一路顺风。”
执必贺话音方落,失巴力已经入内,对王佑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佑终于行礼下去,说话都顺畅起来,语声当中,只带着满满的能离开此地的庆幸:“多谢汗王,小人定将汗王之话一字不易带到,郡公那里,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为汗王促成会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南下(四十六)
雪原营地之中,仍然是一片喧嚣而难以收拾的景象。
多少青狼骑乱纷纷的东一团西一簇,围着火堆在纷纷的雪花中,或者埋头吃喝,或者低声议论,有些情绪失控的还在大声喝骂。
而百夫长十夫长这些骨干,和王帐护卫一起,只能警惕的注视着这一切,不敢上去收拾秩序。这个时候再以强势手腕镇压,只怕真要激出兵变来!
大家只能防着有头脑实在发热的,如果鼓动兵变,那就得断然出手,甚或还得护着执必贺脱离此间。
但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一场惨败之后,精力体力消耗殆尽,又是如此冰寒天气,这样激愤情绪,就在如此低温之下,总会慢慢平复下去。然后执必贺与一众亲信再出而收拾局面,重整军心。
只不过这军心士气,再怎么重整,一时间也回不到此前了,再碰见徐乐跃马阵前,只怕这些青狼骑也再难上前迎敌。没有半年以上的修养生息,愈合创痛,青狼骑再难恢复此前那种凶悍暴戾敢战之气了。
王佑就在失巴力带领的数十名王帐护卫的簇拥之下,匆匆从这些散乱的青狼骑中间经过。
绝大多数青狼骑,都已经麻木了,灰心沮丧,只顾吃肉喝酒,懒得关顾身周一切事物,一场激战之后,自家到底是死是活,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但仍有不少青狼骑,在王帐护卫经过之后,冲着队伍大声叫嚣。
“汗旗都看不住,你们占了最好的草场,用最多的奴口,南面的缴获也尽着你们,养出的都是一群废物!”
“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冻也冻死个人,既然打不赢,就快往北走啊!”
“老汗老了,拿咱们儿郎的性命不当回事了。咱们也打不动了,放咱们回去也罢!”
青狼骑叫骂之声扑面而来,有些激动的还按着兵刃挪动几步,似乎要挤过来的模样。
王帐护卫一个个都神色紧绷到了极处,死死的按着腰间刀柄,一声不吭的加快了在营地中穿行的速度。
被这些王帐护卫夹在中间的王佑和两名从人,王佑不用说了,面如土色,几乎在马鞍上都坐不住了。他那两位从人,算是惯走塞外草原的轻侠,胆气过人,这个时候都做好了死在这执必部营地中的准备,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发生兵变也似!
王帐护卫穿过雪地,直入雪原。那些青狼骑终究没有闹得太过火,还是各自回到了火堆旁边,继续吃肉喝酒骂天骂地。
王佑坐在马背上,如此天气,都觉得汗透重衣,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身后营地中传来青狼骑伤号一阵又一阵的哭嚎之声,让王佑觉得自己还在重重地狱当中。不要说原来追随王仁恭所在的通都大邑首善之地了,就算善阳城,此刻想来,仿佛都若天堂一般。
失巴力看着王佑失魂落魄的模样,淡淡一笑:“大使别怕,我们突厥男儿就是这样,只服气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贵人,一旦谁不能领着他们打赢,带着部族一路朝上,就要闹起来的。不过有某护着大使,不也平平安安的出来了么?这些狼崽子,还是怕某的,大可不必担心。”
王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只是诺诺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