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乐郎君
深秋天气,掠过桑干河河谷的寒风已经有了些凛冽气息。
还远不到枯水季节,桑干河河水比往年看起来都小了许多,露出大片的河床。孩童们正嘻嘻哈哈的在岸边翻拣着鱼虾。
两岸田地已经收割完了,麦穗都被捡拾得干干净净,黑色的田土上只有东一捆西一捆的麦秆。
河南岸高处,是一个不大的小村落,围有寨栅,设有碉楼——作为直面突厥的边地郡县,这种设施是乡间村落的标准配备。
徐乐就站在寨墙上,望着收割过后的田地做沉思状。
徐乐岁数,才从少年踏入青年不久,十足年龄十九。放在后世大概一七八一七九的身高,肩平腰窄,身形矫捷。
十九岁的他剑眉星目,线条柔和,笑起来嘴角上翘,竟然有边地少年难得的风流蕴藉的味道。这等人才放在长安洛阳,再有个世家子的身份,不知道会是多少仕女的深闺梦里人。
就是在神武县中,县城女孩子提起乐郎君,也总是嘴角含春眼波如醉。要是徐太公当年能让徐乐入鹰扬兵,或者破点钱买个吏职身份,只怕县中有官身的也愿意招这个上门女婿。而乡间女子提亲,徐太公又怕委屈了这个孙子,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
脚步声响动,一名身形健壮的青年正走上寨墙,对徐乐摇摇头。
徐乐皱皱眉毛:“韩约,怎样?”
韩约是徐太公当年带回来的从人之子,和徐乐一起长大,也跟着徐乐一起躲过徐太公的拘管在神武县中厮混,徐乐闯下乐郎君这个名号,也有韩约这个死党不少功劳。
韩约闻言之后摇摇头:“不妙,就算口粮减半,这租调也是交不起。”
韩约看着徐乐:“太公就还没点家底了?”
徐乐摇头:“几年都是突厥入寇,爷爷都停了回易,又不肯和官府交接,该交的租庸一文都少不了,这几年天时又不好,哪里还有家底?”
韩约握拳:“那就不交!遭灾了皇帝还开仓放粮呢,这王太守怎么还有脸搜刮?”
徐乐一笑:“你去和王太守说?这是出名的刚愎性子,在这马邑郡就是言出法随。你要上太守府闹去,我给你站脚助威。”
韩约愣头愣脑的挥拳:“咱们河东侠少怕谁来着?”
徐乐叹息一声,剑眉微蹙:“侠少也得有家有口啊,我倒是好办,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呢?这个岁数让他遭遇破家?徐家闾这么多乡亲呢?”
徐乐拍拍犹自不服气的韩约肩膀:“我也该把这责任扛起来了。”
韩约迟疑的看向徐乐,欲言又止。
徐乐笑道:“别做这个扭捏样,你这块头,看着让人发毛……我知道你意思,朋友这些天陆续上门来劝,让我入鹰扬兵,或者拜个门从个吏职。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可你说我爷爷肯不肯?”
韩约摇头,躺在病床上的徐太公性子之硬,只怕不让这位灾年还拼命搜刮的王太守少许。徐乐不许入鹰扬兵,不许拜任何大小世家之门供其驱策。让这位乐郎君只能在乡里厮混。他都为徐乐感到可惜。
可那些朋友也只敢劝徐乐,没人敢对徐太公说的。徐太公可是当年一弓一马横扫桑干河河谷盗匪的人物!
这一代老一辈的人物还记得徐太公当年的模样——遗传给徐乐的好相貌,年岁不小还风度翩翩,骑在马背上身姿不输少年。落落寡合脾气古怪,但对身边人又绝对护短。动怒之际眉毛高剔,让人看着就心中生寒!
可现在徐太公也只是中风之后行动艰难的一个老人了。
韩约还是眼巴巴的看着徐乐,目光中似有祈求之意。
徐乐淡淡一笑,嘴角上翘,自有一种洒脱意味:“也只有继续走回易那条路了,不然就是破家,这王太守真能出兵剿灭。爷爷守护徐家闾那么久,现下也该我来了。”
韩约点头:“反正我随乐郎君去。”
徐乐点头:“也该服侍爷爷吃药了,你去操持上路物件人马,明早出发!”
……
徐家闾这小小村落之中,安安静静,看不到什么人影。正是收货季节,村中精壮多半都在田里场中忙碌。村中只有妇女,正在准备饭食,炊烟在村中各处袅袅升起,一副平静景象。
文人骚客,看到这山这水这小村,免不了要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诗性。但只有身在其中,看到零星村民脸上阴郁神情,才能明白在这乱世将至,直面突厥的边地,生活该有多么艰难!
去年春始毕可汗带领突厥军大举南下,围大业天子与雁门郡。与雁门郡接壤的马邑郡也被牵动。兵马往来不休,征发急如星火。
去年秋晋阳镇守唐国公李渊与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合兵以战南下突厥军,虽然取胜,但地方积储消耗大半。
从大业九年开始,马邑郡就是连年干旱。但突厥人势大,王仁恭为备战,租庸翻倍,精壮不应调为鹰扬兵则免行钱更是十倍。税吏奔走隳突,为了税赋事,行事刚强强硬得近乎偏执的王仁恭,已经摧灭了不少村子。所谓抗税暴民的脑袋在各处城门挂了一排又是一排。
现下除了突厥外患,除了天灾,马邑郡内部也都乱了起来。大业天子南下江都之前,对各地人事都进行了一番新的布置。
马邑郡坐拥强兵,王仁恭更久在任所,性格跋扈。大业天子就提拔了一位当年从征高丽立功的刘武周,任他为右屯卫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以分王仁恭权势。
王仁恭现在就在大肆搜刮扩军,壮大他手中马邑鹰扬府的兵力,并不断派遣人马北上,以备突厥之名压迫身在云中的刘武周,逼迫他就范。
说不得等不到突厥人南下,马邑郡内部自己就先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王仁恭更是以严刑峻法统治治下,对钱粮更是看得越发的紧。要是犯到他手里,王仁恭破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徐乐走在村中,不时的和问候村民点头回礼,一遍遍的扫视着这个已经显得有些衰败的小村。
十九年来,自己就在这个村子被爷爷抚养长大,孩童时候漫山遍野的玩耍,稍稍长成习文练武。再大一些叛逆起来无数次的夜里偷偷翻越寨栅,带着韩约出去和河东侠少们厮混。
村中哪一家都有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在,村中哪个角落都有自己调皮捣蛋时候留下的痕迹。
也许自己曾经痛恨过爷爷为什么要将自己拘管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教养出自己一身本事,不是就要终老此间,过平常乡民生活!
但当一向坚强如松的爷爷突然中风倒下之后,徐乐却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份责任就是自己的了。
爷爷啊爷爷,就瞧我做出个样子来罢!
徐家闾很小,转眼之间徐乐就已经来到村中自家宅邸。门口守着韩约的母亲——韩家是当年跟着老太公一起在此间落户的从人之一,韩约父亲早逝,就老娘还在徐家做点杂活——现下正趁着阳光好在门口用匾翻晒着准备过冬的干菜。
看见徐乐回来,韩氏赶紧迎了上来。徐乐低声询问:“爷爷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