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要是足够有钱,从现在开始注重营养均衡、健康生活,生病请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接受最高端的医疗救治,肯定会活得比普通人更久一些。”
梁霏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强调:“不计较负面影响的那种呢?”
祁真一瞬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早已知晓答案:“你是说,冬眠技术?”
如他所料,梁霏没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仔细说说?”
“顾名思义,就是借鉴一些动物的冬眠行为研发的生命冷冻技术。冷冻技术很早就有了,不过法律规定必须是人体宣告彻底死亡后才能用液氮进行冷冻保存,期望未来的科技能够发达到将已死之人唤醒的程度。不过冬眠技术在此之上有了一点进步,虽然法律对此还有许多顾虑,但理论上它是可以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使用,用一种充满严格配比各类物质的冬眠舱能够有效大大降低人体细胞的新陈代谢速度,就像动物冬眠那样,减少身体消耗,达到延长生命的目的。”
祁真顿了顿,有意让自己的脸色更加严肃,好显得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尽管如此,也没人愿意接收冬眠,宁愿死后再冷冻。因为那是很恐怖的。想一想,你还没死,还有意识——虽然冬眠舱里人体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状态,但你总会偶尔有清醒的时候,感到自己被困在棺材一样的东西里,思维迟钝,不能动弹,感受不到外界。这样的活着,远比死了要可怕。”
梁霏的神情表明她对冬眠技术已有所了解:“如果像我这样的年纪接受冬眠技术,大概会延长多少年的寿命?”
她身边的小护士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低呼声。
祁真也感到背后发冷,直直地看着梁霏:“哪怕是一个明天就要死的人也不会选择冬眠。”
梁霏不为所动:“如果呢?”
小护士一把抓住了梁霏的手,带上了哭腔:“霏姐,霏姐!你想干什么?”
梁霏只是轻轻地拍拍小护士的手背,微笑着说:“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么。”然后她看向祁真。
祁真曾在无数商业谈判桌上雄辩滔滔,大额的资金在他嘴里都只是一串数字,他很少感到类似于此刻这种有些空洞、慌张的情绪,他几乎是被梁霏的目光逼迫着说话的:“梁小姐你好像还差一点到三十,按照冬眠技术的相关数据,差不多可以延寿到一百六七十岁左右。再根据一些乐观者的推论,认为未来一百多年内冬眠技术还会有所突破,很可能能延寿到两百多岁。”
“两百多岁吗?”梁霏喃喃。
“但是梁小姐,你要记住,在冬眠中,并不是寿命越长越好,反而很可能是最可怕的折磨。因为冬眠技术目前是不可逆的,对身体的损伤不是现在的医疗技术可以恢复的,所以说不可能将你冬眠一段时间后再唤醒。我们现在根本做不到!哪怕是那些乐观的人,也不认为一两百年冬眠技术能够进步到将人唤醒的程度。换句话说,冬眠技术其实是比有史以来所有的酷刑加起来都要残酷的生命囚禁。甚至冬眠中的人忍受不了这种近乎永恒的孤寂,也无法将想要解脱的想法表达出来,他永远在沉睡,只是偶尔动动眼珠。”
梁霏说:“我可以在三十二日里告诉别人,再让他们转达我的意愿。离这一批三十二日者衰老还有六七十年,这期间有足够我反悔的时间。相对的,如果我已经忍受了六七十年,剩下的日子也不算什么了,也许就习惯了。”
“那也不行,强行中断冬眠就是谋杀,这是不被允许的!”祁真有些无奈,“好吧,或许可以解释为一些意外事故造成的后果,会被处罚,但不至于被起诉。”
梁霏说:“贵公司能帮我启用冬眠技术吗?”
祁真猛地摇头:“我们公司没有这项服务。实际上研发出冬眠舱的团队也从来没为人类使用过这项技术,没有对象是关键,法律也是个难以翻越的大问题。”
“但你们公司能够联系上他们吧?而法律总能找到漏洞的。”梁霏冷静的目光中不知何时带上了无声无息的诱惑,就像当初诱惑祁真编织出“灵魂发射”项目那样让人无法抗拒。
小护士已经痛哭出声,埋在梁霏肩膀上止不住地颤抖,她明白了一切。梁霏早在一开始就打算好了所有的步骤,她要为三十二日那个独一无二的可怜的孩子找到一条生路,但她不相信别人,不相信可能会出现的科技,不相信易阿岚说过的保姆机器人技术,不相信由她自己胡诌出来的所谓“灵魂发射”,她也不在乎体外子宫、女性未来、富人复活,她只相信能明确把握住的东西所能通向的道路,唯一的道路——两百多年生不如死的植物人状态,换三十二日陪伴孩子十多年的岁月,亲眼看着他长大,直到他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小护士那无比悲伤哀痛的哭声却无法打破总经理办公室里诡异的气氛,仿佛有一条蛇正在发出嘶嘶的声音,诱惑夏娃去吃下伊甸园的禁果。
梁霏缓缓地陈诉:“你们的‘灵魂发射’项目其实有一个你们已经发现但无法解决所以刻意忽略的问题,那就是这个项目所持续的时间之长,已经超越了项目的发起者、投资者、参与者的一生。最重要的是投资者,他们会把对这个项目的投资写在遗嘱里,死后交给信托基金或者继承人,由他们继续监督该项目的进度。”
祁真无力地补充:“然而由于项目一部分在三十二日里进行,哪怕这里我们成功研发了体外子宫,也不能证明另一端那个宇宙进展顺利。届时,是继续投资或者撤回投资,就看继承人或者律师的心情。”
梁霏说:“但是如果对我进行冬眠,我会成为百年后唯一存活的三十二日者。只要我还活着,就意味着三十二日还在,我依旧在为你们的伟大目标而工作着,任何人都不能轻而易举地否定你们的项目,起诉你们在诈骗。”
祁真闭上眼睛。就像现在那些富豪权贵们随手一拨的资金,百年后他们的后代只要不败光家产,就不会对这个项目吹毛求疵。而梁霏的存在,则给双方一个最好的台阶。把他们带到沉睡的梁霏面前,说,看吧,我们还在奋斗。那些继承人或者律师则会点点头,在账本上记上一笔,不用走复杂的程序质疑否决什么,也懒得费尽心思企图从中抠出点赔偿作为油水。双方都轻轻松松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冬眠舱里的那个女人,世上仅存的三十二日者,是掩耳盗铃也好是心照不宣的吉祥物也好,法律程序上说得过去就行了。
而只要这个项目依然产生利益,这个时代投入进来的巨额资金还没被表面合法地消化完,那么无论是祁真还是下一个几十年后未曾谋面的负责人,都将发自真心、不知疲倦地去关照维护冬眠舱,以及那个像死了一样活着的女人。
第86章 2月(3)
易阿岚消瘦了一些, 不过毕竟在被关押的日子里没有受到虐待,供给的食物营养均衡,他更多的憔悴来自于内心的煎熬, 在得知没有酿成大错, 接着走完流程被释放之后, 身上那股低迷的气息就已经消散了,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 尤其是双眼,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灵动。在罗彩云和严飞看来,在肖昊和孟起看来, 易阿岚还是那个易阿岚, 瘦了点, 倒更有忧郁少年气质。
唯有在周燕安的心里降临重重一击, 犹如漆黑的夜里一道无声的闪电。
如果有谁像周燕安那样,在不久前,拥抱过三十二日里的易阿岚, 感受过他的骨骼,亲眼看到他因激动或羞窘而格外红润的脸色,都会在此时此刻再次见到易阿岚时, 情不自禁地感到惊颤。
周燕安终于再一次领着易阿岚穿过从枝繁叶茂到如今枯枝积雪的林间石道,将整饬的行政办公楼丢在身后, 回到他们的宿舍。
屋门随着钥匙的转动被推开,房间便徐徐展开。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两个人此刻的内心。
易阿岚像是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重要的是对于家的感受。而对于周燕安来说, 并不是回到某个地方, 而是某个东西、某种内在情绪回来了,就如同吹进去的一阵风和风中清冽的雪的味道。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 周燕安都是独自生活。他本该是习惯了独自生活,幼年失去双亲后,哪怕住在对他十分亲热的亲戚家,也不可能完全融入其中。从小时候那场恐怖的爆炸起,他在这世界上就是独自一人。
他很少再自己做饭,为了节约时间都是直接去食堂吃。毕竟下厨是一件相当繁琐的事情,从思索做几道菜、做什么菜开始,到去选菜品、清洗、处理,下锅,斟酌调料,等待火候圆满,端上桌,再到事后的垃圾处理、清洗碗筷,没有一件不让人花费气力。
至于把时间节约出来做什么,他也不清楚。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进入事务组那么忙碌了,周燕安熟练掌握了几款常用型号的固定翼飞机以及旋翼飞机,在智能驾驶系统的辅助下,能够像专业的飞行员那样飞一些险恶的环境。通常日常训练结束后,太阳还没有下山,回到住所,还有大把的夜晚可以消耗。
周燕安便在夜色里思考,他并没有一直在想被关在另一栋楼的易阿岚,思维的发散常常不受控制。例如他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做饭中感受到快乐。
他曾经的心理医生都建议过他保持一个能令人愉悦、感到宁静的爱好,像茗茶啦书法啦钓鱼啦下厨啦等等。周燕安在给出的选项中选择了下厨,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理由,大概是即使不需要爱好,他也得吃饭。
退役的这几年,周燕安好像是在做饭的过程中感到了情绪上的宁静。然而,在这些个寒冷的冬夜里,周燕安不得不承认,那都是虚假的。是药物对生理起到了实实在在的治愈作用,是他强大的自控力使得自己的内心平复下来,哪怕他不下厨,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儿冥想,也会感到那种虚假的安宁,正如潜流涌动而表面平静、映照蓝天从而显得格外美丽的海面。
然而……周燕安的思维再次转向,慢慢回溯时间,再三回溯后,他同样不得不承认,在与易阿岚合住的那段时间里,下厨似乎的确有种魔力。在叮铃当啷的厨具碰撞声中,那魔力姗姗来迟地展现出心理医生强调过的“生活的气息”,并将这漫漶的生活气息凝于一个具象的物体上,好让感观被限制为五的迟钝愚昧的人类不再错过珍贵的东西。那是易阿岚满含期待闪闪发光的眼睛。
当思维走过太多歧路终于抵达这一步的时候,周燕安也该明白真正具有魔力的到底是什么。
此刻,魔力回来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魔力同样如此。
易阿岚认为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内心的重担卸下,好久不见的肖昊会略带惊疑地和他打招呼,孟起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难得情绪张扬明显,林梦唤还特意给他打了电话表示感谢,易阿岚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更重要的是,周燕安就在近在咫尺的身边,两人之间的心意在这个世界没有再次挑明,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