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怔怔地望着那副周燕安不知何时但肯定早早就准备好的手铐,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沉默,但周燕安有话要说。
“易阿岚。”周燕安叫着,艰涩的吐字仿佛在叫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依旧离得很近,用他的身躯和雨燕10将易阿岚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退不能,进不能。
“这一个月来,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地去弄清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易阿岚嗫嚅着,几乎想和盘托出,他受不了周燕安用这种悲伤的语气对他说话。
却听周燕安说:“但我更多的时候却是在想,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想做什么。”
易阿岚疑惑地抬起头,跌进了对方深深的眼里。
“早些年我主动被动地看过不少的心理医生,”周燕安又说起好似无关的话题,“他们的治疗手段各不相同,但通常都会说起一套大同小异的说辞,他们都告诉我,去找到自我的真正存在,那或许会是自私排外不讲理的,而不是把自己完全消融在高尚无私的理念中。只有找到了我的存在,才能在浩瀚世界看清自我的渺小,明白人力有所不及,才能不迷失在宏大的理想里、沉溺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会为生命里那些微小但真实存在的美好而心满意足,听到那极为轻微、极容易被喧嚣掩盖了的意味着活着的脉动。
“而也只有这样,那些宏大才有了具体的支撑,是值得去努力追求的。至于追求过程中的痛苦,所遭遇到的现实的锋利,也就变得可以忍耐了,并且相信总会越来越好的。
“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概念,只能听从他们的建议退役,回到热闹的都市里生活,并找到一些爱好,去体验生活中细小的喜怒哀乐,并借助这些细小的东西,让它们像一面镜子来观照出自我的存在。但我还是不懂,我没找到镜子,曾经我做不到的那些事依旧让我在噩梦中反复品尝痛苦。”
“我,”易阿岚终于开口,并不知道周燕安说这些话的意义,也许是想让他感到愧疚,于是他便妥协了,“我并没有让你为难,我做的事其实是……”
“听我说。”在距离真相只有一秒钟的时候,周燕安打断了他。
易阿岚发觉周燕安深沉的眼里仿佛正往外奔涌着火焰,又好像巨大的冰山在海面不动声色地移动,燃烧与沉静,正在同时上演。
这样一双复杂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在搜索那些无法真正沟通、无法被信任的呼喊和细语之外的东西。
周燕安说:“当看到你罔顾命令对外传送邮件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背叛——并不是你背叛了国家,而是……你背叛了我。这很不可理喻是不是?就像心理医生说的,那是不讲理的。你效忠的是政府,你有义务热爱的只是国家,你从来没对我承诺过什么,你只是说过喜欢我,但这算得了什么?而说到底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自己走的路,就算违法犯罪,被法律制裁或者逃脱,那也都是你明白并选择的。可是,那我呢?”
易阿岚颤抖起来,为他不甚明了却又隐隐有所预料的情感而发抖,他在恐惧,在期待。他几乎快要死了。
周燕安的声音因为承载了太多而不堪重负地变得暗沉而沙哑:“那我呢?我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自私和欲望,我不仅仅是在为了同行者忽然走向不同的路而失望和心痛,不仅仅是作为一名军人而谴责你的行为。所以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要什么。”
易阿岚艰难地张开嘴,如同把血液从身体里抽出来那样把声音从声带里抽出来:“那你,想清楚了吗?”
周燕安如实地回答他:“我想清楚了,我是在,我在恨你。恨你明明说过喜欢我,却又与我背道而驰。我似乎也在害怕,害怕你说过为了我才有勇气从坍塌的地底爬出来都是假的,都是阴谋的幌子,我怕你并不喜欢我。我好像想要得到你更多的喜欢。我要你,爱我。”
“为什么?”易阿岚双眼模糊地看着周燕安,“因为你也爱我吗?”
“是的,因为我也爱你。”周燕安没看到易阿岚霎时间泪流满脸,因为他同样也没有抑制住汹涌的眼泪,“你是我的镜子,在你身上,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第81章 32日(36)
易阿岚抽气般竭力呼吸着:“你刚刚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一种新的审讯技巧?”
他此刻什么都看不见, 眼眶溢满泪水,仿佛是沉入河里,与世界隔着厚厚的潋滟波光。然而, 他还是看清楚了这一瞬间周燕安流露出来的责问、心伤、难过、委屈, 像油油的水草, 缠住了他,缚紧了他。
易阿岚并非是用眼睛看到这一切, 而是周燕安已经袒露自己的内心,而他同样捧着赤诚的爱意,于无声间, 他就明了了一切。
易阿岚哽咽着摇头:“我明白, 我感觉得到……我只是, 我害怕那都是我的妄想, 是我太过奢望幸福而私心美化了语言。”
周燕安捧住易阿岚的脸,阻止他近乎于道歉的行为,然后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渍。或许是三十二日才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丰润了路边的野草,也丰润了易阿岚敏感的灵魂,使得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周燕安耐心地重复他的动作, 用略带薄茧的拇指一遍遍地揩去咸湿的泪水,在这个过程中, 周燕安用触觉反复描摹了易阿岚的脸庞。从此以后,他就算将双眼闭了起来,易阿岚的存在也再清晰不过了。
就像将一件湿的白衬衫挤干了水分晾在风中, 易阿岚终于哭够了, 通红的双眼里只剩下轻盈透光的飘动。他看见周燕安水痕斑驳的脸,他从没见过周燕安这幅样子, 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便将他吹得飘飘欲飞,双手还被拷在身前,他微微踮脚仰起身子,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去亲吻周燕安的嘴唇。
本该是蜻蜓点水似的一吻,然而触碰到的那瞬间,便被水面下潜藏的“魔鬼”诱惑,久久地流连不愿离去。离开前,还伸出舌尖在对方微凉的唇上舔了半圈。
易阿岚便像是在接受最恐怖最难捱的刑讯了:“你觉得恶心吗?”
易阿岚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燕安,心里却想,自己多贪心啊,多少人同床异梦,身体亲密无间也仍旧为所谓的精神共鸣、灵魂伴侣苦求而不得。他明明已经和从未表露过同性性取向的周燕安心意相通、灵魂共鸣,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索取那些肤浅粗俗的表层亲密。
周燕安静静地回味着刚刚的吻,是如此郑重其事地去思索易阿岚的问题。良久,在几乎令易阿岚瘫软的沉默中,他说道:“不,我很喜欢。”
易阿岚又快要哭了,周燕安捞住他的后脑勺,把他往自己身上带,继续那个不太舒适的姿势,延续刚刚浅尝辄止的亲吻。这一次,他们都异常激烈狂热,几乎是在碰撞、掠夺、侵占,把自己当做冰块,把接吻当做火焰,要把自己融化了,要把对方融化了,再交融到一起不分彼此。像是还嫌不够,发泄似的咬破嘴唇,用甜腥的血液和疼痛加深铭刻。他们交换着生命的象征,也交换着灵魂的一部分。
直到胸腔里再也没有一口氧气,他们才放开对彼此的纠缠,依靠在对方的肩头重重地喘息。
易阿岚颤抖着身体,感到被周燕安的体温、呼吸和心跳包裹了,他闭上眼睛。这不是妄想。哪怕是在妄想中,他也从来不敢如此想象。是真实。唯有真实才会给他灭顶一般的快乐。
如泣如诉的风声起于旷野,月光缄默。这片辽阔的天地间只有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仿佛能一直站到天长地久,站到雨燕10庞大的金属结构都腐烂。
终究是开始酸麻的双臂让易阿岚忍不住了,他抬起手,用已然温热的手铐去轻轻撞击周燕安的胸膛,然后对正看向自己的周燕安摇了摇手腕:“你还要听我解释吗?”
周燕安笑了起来:“听你解释之前,你想不想听听我原本的打算?”
“你打算干什么?”他们闲聊起,但也只不过稍稍分开,使得能看到对方的容颜,两具身体依旧在亲密的距离上。
周燕安说:“我打算,不再费心去决定是否相信你。如果你做错了,除非他们给你死刑,否则无论他们怎么处置你,在三十二日里我都要把你关在除了我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一天我只去看你一次。而那一天里,你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来。”
“哇哦,黑化诶。”
“你不信吗?”
“我信。”易阿岚舔舔被咬破的下唇,有点肿,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直接被吻肿的,有一点隐隐的痛,和很多很多的快感。易阿岚好像很喜欢被周燕安这样对待,要对方粗暴、疯狂地占有自己、标记自己,而他也要以同样的凶狠去回应对方。如此,炙热的情感才能稍稍得以缓解,不至于焦渴而死。
尽管在表面上,他们相对而立,眉眼都含着淡淡的笑意,嘴角也只是略微勾起,是最为平常和缓的状态。
“现在,你可以解释了。”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从兜里掏钥匙给他开手铐。
易阿岚问:“不把我关起来了吗?”
周燕安抬头轻轻扫他一眼:“把你关在我心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