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没直接用大众熟悉的邮箱页面发送邮件,而是从后端稍稍做了些伪装,看上去都是蓝底灰底, 像在操作数据库、源代码一类的,因为现在周燕安和他都待在机房,易阿岚可不觉得周燕安会看不到他在往外发邮件。
“对了, 易阿岚,”周燕安说, “我刚才看到楼上一间办公室里有几台电脑是开启状态的,而且屏幕一直跳出警告的信号和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你要不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易阿岚站了起来:“应该是我格式化数据库引起的电脑自动防御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他还是去了周燕安说的那间办公室。
周燕安看着易阿岚离开, 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易阿岚刚刚做过的位置上, 他操作完的电脑还亮着屏幕。陈汝明短暂但高效的紧急培训让周燕安之前就看出了这台电脑不仅仅使用局域网,还连着互联网,也就是说,这台电脑可以和世界有网络的任何角落都处于互联状态。
在易阿岚最开始加入事务组时,陈汝明就强调过,除非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在秘密基地连接互联网是被禁止的。这条禁令不仅是防止从内往外传输消息,也是担心有黑客像嗅到肉味的狗,顺着互联网黑进内部服务器。
周燕安有些缓慢、笨拙,但准确地找到了该电脑的操作日志,接着他勉强辨认出了各种杂乱数据中的两个境外服务商提供的邮箱地址。
周燕安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考验。不是陈汝明给易阿岚,而是给他的考验。或许是陈汝明和易阿岚提前打过招呼设置这一个考验,也更可能是陈汝明给易阿岚另安排了一个关于邮件的所谓秘密任务,而目的是在易阿岚不知情、无法相互串通的情况下考验周燕安。
考验他是会维护易阿岚,还是会检举易阿岚的违规行为。
说是违规,都轻了。这无疑触犯了国家安全条例。
周燕安希望这只是一个考验。
易阿岚回来了,看到周燕安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养神。他忽然想到,周燕安应该很累了。进入三十二日以来,他们都很难得到充足的睡眠,易阿岚有时候在战斗机上或者等待格式化过程中还能小睡一会儿,但周燕安得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心。
周燕安闭着眼问:“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那几台电脑大概在三十二日出现前有值班人员在用,所以一直开着,刚刚又因为我的一些操作防火墙自动工作。”易阿岚说着,回到电脑上进行了一些扫尾工作,接着把电脑关闭,笑说,“ok!”
易阿岚看了看手表,三十二日时间显示为下午四点,真实时间为下午六点多。
走出这一处基地时,天色已经擦黑,他们会坐战斗机在天全黑之前抵达最后一站,晚上也会顺便在那儿留宿。事务组的安排还是很人性化的,没有压缩所有时间给他们安排满满当当的任务,一方面是留出了足够的休息时间,另一方面也考虑到三十二日大大小小的机场没有地面人员接引,进近灯、跑道、滑行道指示灯等也可能断电失效,夜晚战机起飞、降落容易发生事故,于是尽量避免夜间飞行。
照常用导弹轰炸进行物理销毁以后,周燕安掉转机头,朝东方飞去。
在快接近目的地时,周燕安说:“机载雷达探测到前方有很厚重的雨云,可能有雷电暴雨,飞行很危险,我们就在这里降落吧。”
随着高度降低,易阿岚看到底下是长长的高速公路,在暗绿色的平坦原野中一直延伸着。
战斗机落在高速路上,猛烈地颤动一下,接着朝前方减速滑行。这段公路应该是出于国防要求,具备飞机起降功能,地面更加坚固,跑道直而长,足够战机滑行到停下来。
在这里,即使天色暗沉,易阿岚和周燕安只靠肉眼也能看到前面的天空更加乌漆浓黑,云层厚如巨浪,并以很快的速度朝这边翻滚过来,时不时就有一道承接天地的闪电,那是一场夏日的大暴雨。
周燕安打开机翼侧下方的小储物空间,从里面拿出一些物资,有压缩的薄型帐篷、太空毯、军用干粮、饮用水等。他们就直接在路边扎起帐篷,住了进去。
二十分钟后,暴雨雷电就气势汹汹地裹挟着夜幕到来了。雨珠砸得帐篷顶端密密麻麻地凹陷下黄豆的形状,但好在这帐篷看着轻薄,却很坚固,在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
这雨虽然说大,但并不像冬天的雨带着粘湿的寒冷,反而是凉爽、欢快的,激起泥土和植物的淡淡清苦味。躲在狭小黑暗的帐篷空间内极有放松心灵的安全感,听着雨声、雷声、草木摇动声、水流声,以及感受着身边周燕安的体温,易阿岚甚至睡着了。
醒来时,易阿岚极为舒适,帐篷外很是宁静,有风刮动树枝的沙沙声,伴随着一阵阵蛙鸣,因为旷野无垠,声音像是从萧管埙孔里吹出来似的悠扬。
周燕安不在帐篷里,易阿岚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他摁亮手表的表盘灯,看看时间,居然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三十二日快要结束了。
易阿岚打开帐篷,钻了出去,钻进清风月光相宜的夜色里。暴雨之后的天空格外澄净清透,呈现出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没有云层,只在低空漂浮着仿佛能伸手抓来一把的絮状云团,白而轻盈,随着风轻快地飘过。西边挂着一轮饱满的凸月,月光皎皎,毫无阻碍地洒满原野,地面的能见度很高,水珠明亮晶莹,草木生辉,一切都是崭新的。
易阿岚看到周燕安就站在那里,月亮就悬在他的头顶上方,黛青色的平原在他身后铺开直到天际。那么漂亮的月亮、那么宽广的平原此时也都成了背景,成了勾勒出周燕安剪影的工具。
看不清周燕安的脸,但他高挑匀称的身形就足够让人屏息欣赏了,脱掉了飞行服、只穿着短袖衬衫和军裤,将他的身材比例显露得更为优越。他的站姿随意,卓然而立着,从军队继承来的挺拔已经不拘泥于某些固定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昂然的气场显现。而当周燕安侧着脸的时候,以深蓝天空为纯色背景,能清晰看见他鼻梁、嘴唇和下颌的线条,如同雕塑一般硬朗又细致的美感。
在周燕安眼里,易阿岚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看到易阿岚朝自己走过来,但未及一半,易阿岚又停了下来,转向下了高速路面,踏上湿漉漉的草甸。那儿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被风吹得波澜晃动,里面盛着的月影在破碎与新生中反反复复。
易阿岚在一排茂盛的杨树下站定,回过头来朝周燕安笑着招手:“过来!”
风中摇摆的杨树叶挡不住全部的月光,投下跳跃着的叶影光斑。风又拨动水光,一大块一大块冷冷的水光在易阿岚身上去了又来,编织出近乎于虚幻的迷离光影。
易阿岚置身其中,也是虚幻的,仿佛会在某个眨眼瞬间,消失。
周燕安心中浮出难以名状的躁动不安,走过去,无视易阿岚正在说“站在这里会有水珠滴下来很凉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幻影中拽出来。
周燕安紧紧捏住了易阿岚的手腕,把他带到雨燕10旁边,又把他抵在它冰冷的外壳上。战斗机表面的特殊涂料对光波具有弱反射性,月光再也无法变魔法,老老实实地照亮易阿岚的脸。
易阿岚有些惊愕。
周燕安却还捏着他的手不放,贴近地俯视着他:“我刚刚在想我们之前看过的电影。”
易阿岚想了一会:“英格玛·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
“是的。”
易阿岚笑:“好电影就是这样,余味悠长,会让人在看完很久之后在某个时刻突然很感动地想起。”
“你说它讲的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真正地交流,无论是呼喊还是细语。但我总是想起电影中大段大段对于人的特写镜头,这样的镜头很多很多,演员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周燕安此刻的眼睛就像是伯格曼电影中拍特写的摄影机,认真地记录着易阿岚的脸,“我觉得导演在说,如果言语无法让人交流,那么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展露一个人真正的内心,比如靠近之后的眼神、表情,脸部每一条纹路痛苦或快乐的颤动,每一处肌肉违心或真诚的牵动,一个人不可能把真实的自我完全封闭在躯壳之中,人与人之间可以存在言语之外的交流和相互理解。所以电影最后说,于是,呼喊和细语都消失了。”
于是,呼喊和细语都消失了。
第75章 1月(1)
白炽灯的亮取代了月光的轻柔, 易阿岚睁开眼,看到的是圆形大厅高而平的天花板,但周燕安的眉眼好像还近在眼前, 他想从自己的脸上看到什么?他看到了吗?
易阿岚扭头看一旁床架上的周燕安, 他任由医生取掉他身上的神经贴片, 然后沉默地整理衣袖、穿上外套,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对陈汝明点了点头。
之后,他们按照往常惯例,去了会议室一一讲述了自己在三十二日里的经历。孟起每次都是第一个讲, 讲得最快也最简单, 反正用他的话说他的经历也就是“做一做中学课本上就有的那些基础实验”“中学课本上没有的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 讲完了就马上离开回寝室休息。毕竟他是直接对物理化学小组负责的, 更多的科学细节由他们专业人士会内部讨论,等总结出通俗易懂的结论,再以书面报告的形式转达给罗彩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