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这个时候甚至在猜测这是不是芮涛做的群体心理实验。
“是真的。”
“嗯?”
“就像你的病人说的,三十二日是真实存在的。每个月的月底,很少一部分人不知什么缘由会进入三十二日,那是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的完美复刻。”
田路唔了声:“这个,我持保留意见……”
“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田路的话戛然而止。
芮涛郑重其事地说:“自五月底开始,我已经进入三十二日五次了,每一次都像梦一样,每一次也都会醒过来,回到这个人群密布的时空。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怀疑我是否陷入了心理学的迷障里。直到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向我倾诉的病人,直到我和他约定在在三十二日里见面,我真的见到了他。”
“对不起。”田路为难地说,“我可能得消化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师兄,只是这件事,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你的诊所办公桌左边的上锁抽屉里,账本的最底层,有一张程老师妻子的照片,准确来说是剪报。”
田路涨红了脸:“你,你胡说八道。”
然而他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打开抽屉,那张剪报好生生地待在最隐秘的角落。压在上面的账本都有序摆着,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那是我在三十二日看到的,很抱歉,侵犯了你的隐私。但我不这么做,恐怕你很难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你或许偷偷爱慕过老师的夫人,但我们都知道你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爱一个人是不受控制的,人之常情而已。我问程老师,如果我需要一个非常可靠的助手,人品要好,专业能力要过硬,他那里有没有人选。程老师首先就推荐了你,他什么都清楚的。”
田路握着手机,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田路才虚弱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三十二日就算是真的,和我也没有关系。”
芮涛笑道:“正如我和程老师说过的,我需要一个绝对靠得住的助手。”
“研究什么项目?”
“当我意识到三十二日对我没有危险的同时,我也意识到那里有着巨大的财富。我成立了一个叫做‘清道夫’的组织,包括我,已经有二十七位成员,来自天南地北,全部是能够进入三十二日的人,都是我从病人以及朋友、同学的病人中接触来的。这也许是心理医生的优势,太多人遇到三十二日不知所措时,都纷纷选择了向心理医生求助。
“我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他们不需要做很多事,只要在进入三十二日,去完成我分配给他们的一些任务就好,很轻松的。类似于,去三十二日销毁你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那么你就不用担心三十二日会被谁看见。放心,我已经顺手帮你销毁了。”
田路张着嘴巴,一时哑然。
芮涛又说:“当然,你那个算不上什么大事,没有几个人感兴趣,估计你也不愿意花钱去雇佣我们的清道夫去销毁。但另外一些人就不一定了,他们的秘密也许事关财富地位、身家性命,如果说花上几万十几万乃至于几十上百万,去解决三十二日里的后顾之忧,想必他们很愿意。他们的确很愿意,我已经接到很多单了。
田路想了想说:“愿意花这么多钱去销毁某个秘密,肯定不是正直的人。”
芮涛哈哈笑起来:“程老师说得没错,你道德底线果然很高,那我就更放心了。”
田路并没有觉得被奉承到,冷哼一声:“我能想象你的客户都是些什么人:冠冕堂皇的贪官,穷凶极恶的伪君子,逍遥法外的罪犯。”
芮涛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助纣为虐?为钱不择手段、抛弃了底线?那么师兄就给你上一堂社会心理学的课了,我非但不是在作恶,还是在维护社会稳定。哪怕是国家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绝对会容许我。
“打个比方,这个社会是一栋房屋,很多人在努力建设它,建得又高大又坚固又漂亮,但在阳光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也有很多蛀虫在偷偷地侵蚀它,啃噬着栋梁。这些我们都知道的对吧,虽然有很多贪腐和罪恶,但总的进程还是在变好,那些蛀虫可以徐徐收拾。可如今出了个三十二日,就等于从地底升起一个大太阳,把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平时小心安静啃噬的蛀虫们会害怕,为求安全,会采取疯狂的手段,拼命扭动着,反倒会害得这栋房屋的木基不安稳了。”
“我并没有帮助那些人做了什么实质性的事,只是维护着和以前差不多的样子而已。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那些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哦。他们进入到一个自由、开放、透明的世界,可以为所欲为。人有秘密,企业有秘密,国家也有秘密,内斗也就算了,最怕有国外势力趁机兴事。你说,一个普普通通了大半辈子、余生也没有多少希望的人,只是因为能进入三十二日,就被国外间谍花大价钱买通,还不需要做多冒险的事,只要在三十二日进入一些无人守卫的建筑,查看一些文件,你说他愿不愿意?工作不顺心又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人愿不愿意?遇到绝境的人愿不愿意?好吃懒做的人愿不愿意?不要太看得起一个人的道德。
“但我呢,我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不用违背良心就能赚到大钱,又轻松又没有罪恶感,你说他们还会轻易背叛国家吗?现在你说,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在维护社会稳定、维护国家安全?”
田路沉默着。因为他觉得芮涛所说,确实合理。
想了片刻,田路问道:“你怎么让那些人相信三十二日的存在,并为之付一笔不少的钱款?”
芮涛察觉到田路态度的松动,愉悦地笑了:“或许大众还不清楚三十二日,但那些地位高的人、有人脉耳目的人,都多少听闻了。虽然他们也都知道三十二日里的人很少,真正能造成大破坏的人就更少了。但无论概率有多小,落到自己头上那就是百分百了。在资源有限的社会,那些上层人,哪个不是经过你争我夺才走上去的,他们处处有敌人,时时在斗争,他们害怕啊,做过亏心事的更害怕,万一就有哪个正在竞争资源的对手雇佣了三十二日的人进入他家寻找一些负面证据呢,虽然证据带不进现实社会来,但人家已经有明确线索了,有可以追查的正确途径,大家也都不是普通人,有这些指向,扳倒一个人就容易多了。所以,现在不是我要说服他们相信我,而是他们拼了命互相打听清道夫,来找到我,出更高的价钱让我先帮他摧毁秘密。”
田路没有被他一大堆话打乱思绪,追问核心问题:“那第一个人呢?第一个让你去销毁秘密的‘上层人’,你是怎么接触到他?又怎么说服他的?”
芮涛停顿了片刻,随即又故作轻松地笑着,但语气已经带上了无奈:“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以为我和那群人是一丘之貉?是的,我是和一些大人物有很密切的交往,但那非我所愿。说来也很可笑,一些人无恶不作,却又会受到良心谴责,也许不是良心,只是担心有一天会落网失去一切而已。不管什么原因,那些人也会焦虑,会失眠。一开始一个大人物找到我,只是让我替他催眠,让他能睡个好觉。可你知道,心理医生总是会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他在放松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他所干的勾当。他清醒过来,威胁我,我为求自保只能成为他的所谓‘心腹’,然后我听到的秘密越多,就越不能抽身。”
田路说:“我知道了。”
“你能理解我的对吧?”芮涛急切地问,他适时流露出一些软弱,让田路心软。
田路的确是心软了:“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想让我干什么,我也不能进去三十二日,好像帮不上你。”
芮涛说:“我知道你在个体心理上很有研究,我想让你到我这个组织里来,去观察那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毕竟三十二日那么大,我不能一一地去确定那些人是不是按照我得吩咐去做了,也许他们有自己的心思?你应该能从他们的语言、微表情中看出来他们是不是在说谎、有没有背着我密谋些什么。”
芮涛想让田路帮忙,其实和罗彩云把温玉生请来的理由极为相似,都是对无法直接监管的人天然的不信任。
芮涛又说:“我会给你很多的报酬,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或许你没那么在乎金钱?那你就对他们的心理状态一点不感兴趣吗?这可是三十二日啊,前所未有的奇幻事件,作为一个学心理学的,你不想知道社会群体面对三十二日会产生什么心理变化吗?你不想知道,那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会怎么看待三十二日和现实社会吗?他们能分清两个世界的定位吗,他们会不会迷失在这种相差很大的切换中?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会不会不同?三十二日里的人又会做出哪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能做的心理研究足够你出几本名传千古的书籍了。”
“而且,而且,”芮涛深深地叹息,“更重要的是,我害怕我自己会迷失。我需要清醒着的旁观者,一个灯塔,一个锚,让我知道到底哪里才是真实的世界,我应该活在哪个世界;能看出我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微妙的转变,三十二日应该是我的工具,别让我成为它的傀儡。”
田路是被他最后一番话触动的。
第49章 10月(7)
田路最后还是答应了芮涛的请求。
芮涛十分高兴, 还想请田路把他关于三十二日的病人也邀请到清道夫中来。他希望看到清道夫不停地壮大,覆盖更广阔的区域,为更多的人提供销毁服务, 同时也能形成牢靠的组织来自保, 共同抵御三十二日带来的未知的风险。
田路挂掉电话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感到自己所处的这间特意布置得温暖舒适的心理诊所如此阴森和孤立,好像有看不见的幽灵另外维度的空间漂浮着, 盯着他。
他对三十二日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包括易阿岚在内的两个病人的自述,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情绪紧张、自我怀疑时会不会有所遗漏、夸张、错述, 于是只把两者描述相同的内容提取出来, 尽量组成一个真实无误的三十二日。随后, 他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冷颤。
三十二日太恐怖了。恐怖的不仅仅是它的未知, 它的已知部分更让人惊惧。
对于芮涛最后的提议,田路再三思索后,还是决定不予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