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马车上的天子和太子二人,外袍也罩上了一层披风,遮住了衣袍上华贵的云龙形暗纹。
除此之外,侍奉宦官的打扮也和普通的仆人无异,反而是跟着太子殿下过来侍奉的大宫女万贞儿,身上穿着的锦缎袄裙,显得有些出挑,不过,宫女的服饰,本也就没什么特征,倒也无虞。
怀恩和舒良两个大珰,则是跟随在马车外头,随时侯召。
于谦二人跪坐在下首,面前同样摆着两个小几,颇有几分古之君臣奏对的氛围。
马车平稳的朝宫外行去,不多时,便出了宫城的范围。
朱见深到底是年纪小,虽然一直被教导礼仪,但是毕竟是头一次出宫,身子虽然还稳稳的坐着,但是实际上,眼神却一直不由自主的往马车时而掀起的帘子外头瞧瞧看看。
既然天子不打算张扬,自然要稍稍避人耳目,所以,马车并没有从承天门出,而是绕过西苑,从西安门出皇城。
应该说,在西安门内的一路上,倒还算是秩序井然,毕竟,还属于皇城的地界,各个衙门集中聚集的地方,虽然忙碌喧闹,但是,却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大震的影响。
只有偶尔几处倒塌的建筑,可以管中窥豹,看出昨夜的地龙翻身是何等的天地伟力。
然而,马车刚一出西安门,外头的景象便陡然一变。
耳边依然是喧嚣热闹,但是,却多是哀嚎哭泣之声,旁边内侍卷起马车上的帘子,众人朝着外头望去。
只见高高的城墙下,一群群的百姓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蜷缩着,目光空洞,时有啜泣之声。
远处到处是倒塌的民房,不时有官军的身影在其中出现,似乎在搜寻被压在屋子底下的幸存者。
一群衙役四处奔走着,不断将近处的百姓驱赶向远处搭建的棚子里,整个城墙外,弥漫着一股悲伤而绝望的氛围。
轻轻的叹了口气,朱祁钰牵起朱见深的小手,开口道。
“走吧,下去看看。”
于是,马车悠悠停下,一个身着锦衣的华贵公子,便踏上了城门外的这片土地。
天空中阴云密布,隐隐有想要下雨的迹象。
朱祁钰带着朱见深,身后跟着于谦和沈翼两个老头,随意迈步向前走去,但是看到的场景,却让他心中一阵黯然。
远处是断壁残垣,一座座倒塌的房屋尽显苍凉,近处是一个个眼神空洞的百姓。
这一场地震,不知道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还是他提前做了诸多准备的情况下,若是像前世一样毫无准备,只怕情势比现在,还要更恶劣几分。
似乎是感觉到天子的情绪不佳,于谦踌蹰片刻,还是低声道。
“陛下,时间太紧张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从昨夜忙到现在,一直在安置受灾的百姓,但是,因为要优先搜救幸存的百姓,所以,有很多的安置都还没来得及做。”
“这些百姓,大多都是房屋倒塌,但是人无大恙,只是受了轻伤的,待到晚些时候,工部建造的赈灾棚数量够了,会尽快将他们安置起来的……”
眼下的场景,看着固然让人心生怜悯,但是,对于于谦来说,他在地方任上,见到过的灾情,比现在的要严重千倍万倍。
在他看来,现如今这些百姓,至少大多都活了下来,只要之后朝廷做好赈灾的后续措施,顺利的度过灾情,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相对而言,于谦反而更怕,天子因为眼前的场面,觉得顺天府等衙门赈灾不力,怪罪底下的人。
那样的话,反而会让底下竭力救灾的人觉得寒心。
所幸的是,天子显然并没有他担心的那么冲动,闻听于谦之言,朱祁钰面色反而更加沉重,道。
“安置起来不难,可是,这些百姓经此一祸,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了,于先生可看见了他们的眼睛?”
于谦没想到,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迟疑片刻,仔细的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百姓,紧接着,天子的声音便再度在耳边响起。
“他们眼里失去了希望!”
朱祁钰停住脚步,目光有些复杂。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那些倒塌掉的屋子,可能是他们传了几辈子的祖屋,可能里头有他们刚刚买回来的织机,也可能,有明年的粮种,但是现在,都没了,他们,就只剩下一条命了……”
转过身看着于谦和沈翼二人,朱祁钰道。
“二位先生,早年间我长在宫中,但是后来出宫建府,也得见了升斗小民之难,素日里,递到宫里的奏疏总是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但是我知道,这大明朝里,有太多的百姓,想好好的活着,太难了!”
“朝廷赈灾,可以让他们暂时活下去,可是,赈灾过后呢?失了一切资财家产的这些百姓,除了委身为奴为婢,恐怕,也就只有落草为寇了吧?”
啊这……
于谦和沈翼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们并不是傻子,很明显,天子在说的,并不仅仅是当下的灾情,而是历次受灾后,朝廷始终难以解决的问题。
流民!
天子说的不错,大明的百姓,在天灾的面前实在是太过孱弱了,这并不是指的人在天地伟力前的无力,而是在天灾过后,生存下去的压力。
所谓太平盛世,其实也不过是百姓能够勉强果腹而已。
一场大灾,将他们所有的资财家产都席卷一空,想要活下去,的确只能卖身于人,或入山为匪了。
一念至此,即便是于谦这样的人,心中也不由一阵黯然。
如果天子之前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这次地震只是一次开始,接下来,大明朝要迎来的艰难,只会更多更大。
朝廷尚且如此,何况升斗小民?
呜呼,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