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澜越是想,越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形容可鄙。直到上了床,他心中还在思索这件事,完全没有发觉洛纬秋也在他身旁理所应当地躺下了。
金澜:“……”
“在想什么呢?”洛纬秋似乎察觉到了金澜的异样,轻轻拍了拍被子边沿,像哄小孩子似的轻声说:“快睡吧。”
这张床比真正的单人床稍宽一些,但也远远不够两个人睡得踏实,因此洛纬秋此刻只能算是蜷在床边,一转身就会掉下去。
“你,”金澜惊诧于他的淡定:“你怎么能睡在这里呢?”由于有“不够坦荡”的前车之鉴,这次他在肚肠中搜索了几个来回,才找到一句堪称得体的话:“……你这样,不怕冷么?”
洛纬秋眼皮都不抬一下,镇定自若,仿佛这张床天生就该是他的一样,连口气里都透露着一股自信淡然的宾至如归之感:“这有什么,我盖着衣服呢,快睡。”
“不行,”金澜这回可不好拿捏了,他的口气陡然严肃:“不行,你不能睡在这里。”他想起身,将床让给洛纬秋,自己去客厅那个旧沙发上凑合,却在动作之间不知道踢到了哪里,只听洛纬秋像是痛得抽了口气。
于是他立刻不敢动了:“怎么了?我踢到你了?”
“没什么,”洛纬秋含含糊糊地说:“膝盖上,之前被踹了下。”
金澜彻底不敢动了。他现下视力接近全无,也不知道洛纬秋是怎么被伤了,也不清楚伤得有多重,只唯恐自己乱动之下又不小心让他伤势加重。“……很严重吗?”他一边问,一边回想刚刚洗澡的时候洛纬秋是不是沾到了水,而他膝上的伤能沾水吗。无奈他现在作为一个瞎子,再怎样回想也是徒劳。
“不严重,睡吧。”一片漆黑中,他听到洛纬秋这样淡淡地说。
金澜静默了几秒,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掀起被子的一角,示意洛纬秋和他一起睡。
虽然室内关着灯,但洛纬秋自然也能察觉到他的动作与意图,他却迟疑了下,然后还是乖乖躺进被子里了。然而这回他极有分寸,不像几年前似的黏人,只安静地躺在金澜身侧,既不躲远,也不靠近。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动,像两只晚归的船,只因偶然,停泊在同一港口。然而却各怀心事,互相揣测。
不知过了多久,再多的心事也挡不住困意,金澜原本就一直处于黑暗中,眼看就要向暗的更深处滑去直至坠入梦乡,他突然听到身边人开了口:“学长,真的会一直看不到吗?”
“……嗯?”
“我是说,”洛纬秋一旦打开话匣,就急不可耐地转过身,贴在金澜耳边说:“你的学业怎么办?博士还要不要读了?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很可惜?哦,还有你的家人,你,你的后半生怎么办?”
第88章 感觉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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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一串问题,金澜那边陷入了沉默。这沉默令洛纬秋紧张。
金澜这个人其实并不算多复杂,但他不说话时,却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并不神秘,只是矛盾。当然,对洛纬秋来说,他是世上最难解的一道题。
过了好一会儿,金澜口气轻快地开了口:“洛纬秋你知道吗,我是群主。”
“……你是,什么?”洛纬秋不知道为何话题陡变,一时还当自己听错了。
“群主。”金澜又强调了一遍:“就是那种聊天群的最高管理者,你知道的吧?”
“……然后呢?”
金澜像在追忆着什么了不得的往事,以一种神秘莫测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大概是几年前吧,我开始看偶像剧,然后……”
“你等等,”洛纬秋上一个问题还没搞懂,又被眼下这句话搞晕了:“你……看偶像剧?”
“对啊,”金澜飞快地说:“我看了不少呢。”
“你看上去不像热衷于看剧的人啊。”洛纬秋回想起自己刚上山时,酒店里还没装wifi的那两天正赶上某部热播剧播送到精彩部分,这可把游乐佳憋坏了,二人下山办事途中在路边小饭馆吃饭时,她都要借人家的wifi缓存两集。
洛纬秋怎么也不能把追剧二字与金澜联系在一起。
“你……”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金澜轻轻笑了:“我一个师弟第一次看到我电脑里的播放记录时,也像你这样,说什么都不信,还问我是不是把电脑借给别人了,我说没有,他说那你电脑肯定中了什么奇怪的病毒了。”
见金澜提及别人,还拿自己做比较,洛纬秋又不乐意了:“我怎么就跟别人一样了?这有什么不能信的?你想看就看。”
金澜不与他纠缠这一点,只慢慢说:“一开始我只是随意看看,然后一个师妹拉我进了群。后来我发现这种剧还挺好看的,于是看完了一部还想看第二部,这几年只要难得能有点空,都在看各种恋爱偶像剧了。而群里不断有人因为不再追剧而退群,也会有新的人加群,群主也换了好几届,最近上一任群主说不想干了,看我在群里待得最久,于是就把权限转移给我了。”
洛纬秋还是有点懵,搞不懂金澜这番话的含义。然而这时的金澜似乎兴致上来了,说得很开心。昏暗的室内,洛纬秋看到金澜脸上有几分柔和的笑意,安宁又美好。洛纬秋在这一刻很想凑过去吻他一下,但他能够预料到这一吻足以打破这份安宁,于是他忍住了,但他总得做点什么,否则冲动在心中徘徊在四肢乱窜,令他难以安定。他伸手帮金澜扯了扯被子。
“所以,”金澜口气中的轻快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博士和群主对我来说差不多的。”
“这怎么能差不多?你博士读了好几年……”
“我这个群主也是‘熬了’好几年才当上的啊。”金澜笑说。
“那还是不一样。”洛纬秋执着地纠正他:“一个学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云淡风轻?”
“对其他人或许不一样,但对我真的差别不大。我当时其实也不是很想读书,但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我只是沿着一条固定的直线向前走而已,能这样生活过一天便过一天。就像我在群里好几年,其实没说过几次话,也懒得退群,后来人家说希望我能接任群主,我也没什么所谓——过一天,算一天。太多的事都是这样。”
他继续说:“当然你要说有什么不同,那肯定也不少。至少博士这两个字能给一份简历增加不少份量嘛。不过,不知道没了视力之后我还能做什么工作,想必,应该, 大概,是不用操心什么简不简历的事了。”说到最后,竟然还语带自嘲。
房间内很安静,他们二人果真像两只无意间漂泊至此的小船,相互偎着。洛纬秋忽然说:“我很害怕。”
人类有多奇妙,两个都心怀恐惧的人相遇了,害怕的浓度并不会更高,而是总要有一个人,凭空生出一点勇气的火花。
一个流露出脆弱的洛纬秋,使金澜无名地觉得自己有责任坚强起来,他伸出手,向前摸索着,摸了摸洛纬秋的头发,然后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口气还是一派轻松:“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好了,睡吧,明天还要去医院拿结果——你说明天坐公交车去的时候,会不会有小学生给我让座?”
“如果你真的,”洛纬秋无心理会金澜开的玩笑,可他下意识规避了失明这个词:“真的看不到了,我是说暂时的,怎么办?”
“那就看不到呗。”金澜轻轻翻了身,他平躺在床上,心情无比平静,仿佛在他看不到的世界里,头顶悬着一枚金灿灿的太阳,身旁全是鸟语花香,世界竟比看得见时还要光辉亮丽,没有空洞,没有虚无。他就这样静静睡去了。洛纬秋在他身侧辗转——以很轻微的幅度,他毕竟怕吵醒他。
到了后半夜的尾巴,他最终从床上坐起,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来到金澜的书桌旁。书架上的确放着几张明信片,上面是俊男靓女。洛纬秋略略地松了口气,刚刚金澜同他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全信,如今看到证物,总算知道自己没有被再次欺骗。他对这个结果深感庆幸,又觉得玄妙:这么不靠谱的话却是真的,一些令人笃信不疑的话却未必如此。
另一方面,他忍不住想,原来金澜这几年过得还算不错,比自己在荒山野岭吃糠咽菜滋润多了,还学会了追剧。他心中有隐隐的不平。然而下一秒又会为这份不平而斥责自我:难道要他这些年过得凄风苦雨,自己心里就好受了么?他过得还不错,难道自己不应该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