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州,清醒时未免过于苦涩。朝廷禁止卢州军自行屯垦,卢州的军粮并不充裕;近些年,为了补充卢州在尸疫中失去的人口,朝廷多次向卢州迁来囚犯,迁来的既然是囚犯,大多数便都是穷人,卢州穷上加穷。这军中无人过得不苦涩,幼者想家、老者思归,骷髅想要被安葬、野鬼想得到超度,治理卢州的人也心力交瘁——戚屏录事不过刚刚四十岁,头发已经熬白了一半。
韦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坛。
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者,如果王钟要自证自己不会喝这坛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与饮酒所得的惩罚一样。奉玄对韦衡说:“心准哥,如果我插手此事,会不会妨碍你办事?”
韦衡淡淡地说:“将领不靠罚人立威。你要是想帮他,倒省了我为他出棺材钱。”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钟的老兵,王钟的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被风吹动。他看向韦衡,说:“这坛酒我会喝,他不会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卖酒的罪,罚饷。”韦衡说:“不过,奉玄,你要想清楚,这是一坛烈酒。”
王钟擦了擦眼泪,看着奉玄。
奉玄说:“我想清楚了。”
王钟咣咣磕了两个头,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韦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开了酒坛的塞子,闻到了酒气。他闭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谓烈酒,入喉即有火烧之感,奉玄没喝过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坛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顺着他的嗓子直接烧到了他的胃中,让他只想呕吐,连开口都困难。
“喝完了。”奉玄倒过来酒坛,坛中已经没了酒。天地好像转了起来,奉玄觉得胃中那股火流入了四肢百骸,让他连脸皮都变得滚烫。
韦衡看着奉玄的脸色,对高勒说:“扶他回去,让代旺守一晚上。”
奉玄刚想说自己没事,迈步时却觉得步子不稳,似乎踏在了云上。高勒扶住奉玄,将他扶回了营帐。
奉玄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吐了很多次,吐到最后嘴里只剩下了苦味,代旺好像说了一些话……他说其实八月来卢州最好:八月卢州的草很绿,草里开花,马在草上奔跑,好汉们外出打猎;八月的早上瓠子开花,瓠子就是葫芦,开白色的花,开的时候带着露水,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花……他想回家,他家里种了瓠子,不必回南方的悬瓠城,他只想回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可惜他全家除了他都死在了罗源郡的一场尸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