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确实是比较麻烦。”这里都是自己人, 陆希也不必说得那么隐晦,“其实不同的神官, 祈福的作用也不同, 那个列文是治不了旱情的, 今年王都和黄金领的收成都要下降。至于别的地方——运气好遇上一个合适的神官还可以,运气不好的话,今年恐怕都要闹灾了。”
根据海风郡那边商人们带来的消息, 旱情几乎遍布整片光明大陆,就连南联邦诸国的雨水也比往年少。更何况还有一个变化现在还没人发觉, 那就是随着新神的降临, 神官们的力量在减弱, 祈福的效果本来就在逐年下降了。
只不过这年头没有哪个领主或者教堂会去费心统计这些数据, 还是陆希拿下晚风岭之后,翻阅拜耳家历年的收税情况,才发现了这条不太明显的下降曲线。
两者加起来,光明大陆要接受考验了。然而倒霉的首先就是老百姓,贵族和神官就算是要饿死,也是最后饿死的那一批。
“这么严重?”安娜其实还不能真正明白这里头的问题,有些犹豫地道,“那怎么办呢?你,你还打算修这水渠吗?要是需要钱的话……”
说真的她觉得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他们长云领出钱啊,但,但要是陆希一定要办这件事的话,那她也拿一点钱出来支持一下,毕竟在陆希接手她陪嫁的那座小山之后,每年的收益是从前的三倍,而且还在增加。
那她拿出一年的收益来支持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不——”陆希倒是很惊讶于安娜居然肯出钱!但是她的目的不是要安娜的钱,“我们即使能在王都建水渠,也不能把黄金领的水渠也建了,何况还有别的领地……”这些领主们,就没几个有修建水利设置这种意识的。
冯特公爵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香辣鸡排干掉,然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去书房谈吧。”他看出来了,陆希是有话跟他说。
王都的府邸当然没有玫瑰城堡宽敞,书房也只是个名头,其实里头没几本书,目前桌子上放的还是陆希编的几本物理与化学的教材,从长云领带过来的。
冯特公爵没有让任何人进来,连约翰和伯顿管家都关在了门外,径直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又看了一眼陆希的黑眼圈:“不是因为要建水渠吧?”只是一条水渠的话,他觉得还不至于让陆希辗转反侧到夜不成眠,而且她说得没错,能建一条水渠,难道她还能把辉光之国所有的水渠都建了吗?就算能,又凭什么要这么做呢?
陆希做了个深呼吸,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父亲,我想当女王。”
这句话如果在外面说,能引起一片轰动,但落在冯特公爵耳朵里,他却一脸的无动于衷,好像陆希在说她晚餐想吃煎蛋一样。他只是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以为你会支持公主殿下。”
“他们都一样。”陆希本来也确实是想支持公主啊,那时候她以为公主至少能成为一个善良的主君,这样的主君都好说话,也有利于她推行自己的那一套。然而现在她发现,公主的善良可能不是对所有人的,并且软弱与无所作为,会抵消很多优点。
要推着这么一位主君在前头走,她得额外花费好多力气,太麻烦了。而她只有八年的时间,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再去改造朱丽亚公主。
“我们都一样。”冯特公爵纠正了她的话,“只有你是特殊的,露西。”
陆希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立刻说话。
其实来摊牌对她来说真的不怎么有利,主要是冯特公爵如果发起怒来,一秒钟不到就能把她干掉。之前海因里希强烈要求贴身保护,但还是被陆希否决了——带一个保镖来谈话,那不叫谈话,叫做谈判。而一旦事情变成谈判,那么她这一年多来跟冯特公爵相处出来的情份,就完全不能用了。
人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薄如纸,在利益的面前不堪一击,但有时候,它又能起到想像不到的作用。
“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冯特公爵难得说这么长的一串话,“我是说,所有的贵族。不,不仅是贵族,在你眼中,似乎平民要比贵族和骑士或神官都更重要。这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平民吗?”
最后这句话颇有一些语带双关的意思。“本来就是平民”,既可以指露西从小作为平民长大,也可以指陆希她的真正身份其实是个平民。
“我确实是平民。”陆希先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并不是平民比贵族或觉醒者更重要,而是因为在光明大陆,平民作为一个阶层,支持着这个社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冯特公爵稍微扬了扬眉毛:“平民支持着这个社会?”那贵族们又算什么呢?
“越是华丽宏大的城堡,越需要地基。”陆希想了想,觉得这话在光明大陆可能不那么振聋发聩,因为这是一个有魔法的世界,建城堡如果有神术阵,还真不那么需要地基。比如说从前边陲镇的城墙,就是用渔网藤将其固定为一个整体,人家压根没有先挖沟建地基的想法。
这就有点尴尬了。陆希只好换一个说法:“假如平民都死光了,贵族也好,神官也好,骑士也好,是打算自己去种田织布经商吗?那时候剩下的人又有多少……”
冯特公爵摆了摆手:“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他将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微微地吐出了一口气,“我看过了边陲镇新城墙的建筑过程。”
新城墙建立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挖出地基,然后才是插下钢筋,浇铸水泥。新城墙没有使用任何神术,它靠着本身的坚硬与深入地面,就足以挡住大半魔兽。而整个城墙下宽上窄,这样才能扎得牢。
埋在地下的那部分是最宽的,那就是平民,而城墙最顶上只有两米宽,那是贵族与觉醒者。
但是冯特公爵还是有那么点儿不服气的:“这个世界觉醒者才最重要,贵族的血脉要比平民强得多,如果没有贵族,平民也就死光了。”他承认地基很重要,但要说平民才是支持这个社会的阶层……他不能接受。
“这里有三个问题。”陆希伸出手指,“第一,就是我早就提到过的,在最初可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贵族也是自平民中崛起的。”
“第二,”陆希伸出第二根手指,“平民不是缺少血脉,而是缺少受教育的机会。您看看咱们长云领。”
冯特公爵沉默。长云领的觉醒者都是些什么人哪?
劳拉——奴隶。
百丽儿——前流莺。
汉克——只跟着牧师学过认字。
还有现在第一军里的几个觉醒者,不是猎户就是农夫。
“平民的群体更为庞大,如果接受同样的教育,他们当中会出现的觉醒者,不会比贵族少。”陆希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而贵族——王室这是顶尖的血脉了吧?一味追求血脉,近亲结婚,带来的不是觉醒者,而是基因病。”
王子,精神病;公主,血液病。俩子嗣没一个健康的,不就是近亲繁殖的恶果吗?
至于说其他贵族,倒是没有这么极端地近亲结婚,但个个不思进取,而且那接受的都是什么教育啊?语言的艺术,舞蹈的艺术,化妆的艺术,鉴赏珠宝、园艺与美食的艺术,据说有些贵族连算数都不大会做,稍微复杂点的都算不对,这算是得到知识了吗?
所以,贵族现在的觉醒率也在下降,那也就是必然了。
当然,教会也好不到哪儿去。最重要的神学院不知道教什么,但一般的教堂里,教的只有教义和祈祷。
相比之下,长云领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平民觉醒者,不就是因为他们学到的知识更实用,也更正确吗?反正没教什么创世纪的苹果树——虽然那东西居然是真的,但对于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律却是毫无用处。
“第三,”陆希伸出最后一根手指,“人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觉醒。父亲,实验室,军工厂,蒸汽机……”
她只要列举这几样,冯特公爵就更没话说了。
实验室,是没觉醒的金羽在主持。
军工厂,没觉醒的学渣——呃,伦吉尔最近苦学物理与机械,也不能管人家叫学渣了——造出了枪炮。
蒸汽机,更不用说了,三个没觉醒的平民设计出来的。虽然冯特公爵觉得那玩艺儿傻大黑粗的,似乎发展前景也不是那么好,但陆希好像十分看重那东西,还拨了一大笔“研发资金”给那几个人。
“而且,父亲——”陆希又补了一句,“这个世界在变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