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情掏出草纸慢条斯理地擦脸:“村长想办就办吧,万一我哥的魂儿真在他们家,我正好可以接他回家。而且我也想缓和一下咱家和村长家的关系,让他念我这份情。这样我走后,他们家对嫂子你们不说照顾吧,欺负肯定是不会再欺负你们了。”
王秀兰激动地叫嚷:“你哥滴魂儿不在他们家,额知道,你哥给额托过梦!杨大根害死你哥,额们四个不需要他假好心照顾!”
杨思情仍是一意孤行:“那也不行,我已经答应村长家,明天一定要补办丧事。嫂儿,你为什么这么不愿意给我哥补办丧事?你没有理由不愿意啊。”
王秀兰说不出,或者说,不敢说出不愿意的理由,转而试探地问:“他们家除咧让你补办丧事,还有跟你说其他事儿木有?”
“没有啊,其他什么事儿?”杨思情假装好奇地反问。
“木有事儿。”王秀兰放心下去。
她坚信杨大根不敢把杨思国的真正死因说出来,否则杨思情根本不可能帮他补办丧事,也不可能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
她到底低估了杨大根要驱鬼的决心。
“嫂儿,户口本你找了没有?”杨思情希望她不要真像蓝巍说的那样,打算拿户口本敲诈他们更多东西,希望她能适可而止。
“还木有找到,额晚上再找找,你再等等。”
杨思情也低估了王秀兰好不容易逮住一只肥羊,要把肥羊薅成葛优的决心。
杨思情反正不急着,等她治好村长家精神上的病,让村长成为她坚实的助攻,再对王秀兰一击致命。
这就叫“延迟的快感”吧。
杨、蓝在陕西关中农村的第一夜,破旧的纸窗外飘着润物细无声的潇潇春雨。
杨思情盖的棉被还是王秀兰忍痛花一毛钱向邻居租来的,棉被闻着有一股腐朽的陈年怪味。
正如她前文所说,没有蓝巍陪着,她哪里敢在这种农村老破小的屋子里睡觉,拍《山村老尸》呢这是。
土炕的尺寸不够,大高个蓝巍躺在上面得曲着腿。他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把《战争与和平》举在脸上方,就着煤油灯的昏黄光线阅读。
杨思情紧挨他的身体外侧,这样的依靠带给她安全感,她才敢闭眼睡觉。
奈何睡意酝酿了半天,宣告失败。
她睁开眼,翻起眼白幽幽盯着身处荒野乡村照样怡然自得的男人,轻声问道:“蓝巍,你以前睡过这种地方吗?”
蓝巍以为她早应该睡着,闻声拿开书,垂下眼眸对上她的精神大眼:“睡过太多次了。部队经常举办各种形式的拉练演习,有时候夜里我们会借宿在当地老乡家里。这算是好的了,要是附近没有人家,我们直接就地睡觉。”
“睡得着吗?”
“呼呼大睡。白天作战让脑子和身体都很疲惫,站着都能睡着,随时随地睡觉是军人的基本作战能力。”
杨思情温顺地笑笑,望着脏兮兮的瓦片屋顶出了会儿神,又轻声问道:“蓝巍,你下午问我给杨思国办丧事,心里会不会难过?你其实是想问我,我会不会想起我妈妈难过吧。”
“你琢磨出来了?”
“我刚刚睡不着的时候琢磨出来的。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我,不要让我猜。我要是误会了你说的话,你也要当场跟我讲明,不要让我当傻瓜。”
蓝巍不禁一笑:“知道了,我会改的。你睡不着,我拍着你睡吧。”
杨思情嗯一声。
蓝巍抽出后脑勺的手环抱住她,手掌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肩头助眠。
炕屋这边,王秀兰在整理杨思情他们买回来的东西,打算把这些东西能卖的都想法子卖出去换成钱,拿去买家里更需要的东西。
炕上的三个娃儿眼巴巴瞅着她的一举一动。
杨有钱戳戳他大哥,向他打眼色。
终于,杨有官开口了:“妈,你别卖姑给额们买滴衣服。”
王秀兰不响,闷头做自己的事。
杨有钱又戳戳他大哥。
杨有官只好又说:“妈,钱儿明后年要去公社小学读书,你给他留套体面滴衣服吧。”
他们家是村里的困难户,生产队对困难户有补助,读公社小学的学费由生产队出,名额只有一个。
王秀兰先瞪一眼二儿子,再跟大儿子说话:“明后年他窜个儿,这衣服还能穿吗?妈拿去卖咧,可以给你们换回来两套衣服。”
杨有米很馋炕桌上的水果罐头和糖果,终于,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抓糖果。
王秀兰拍开她的小手,瞪着她骂:“干活不行,吃东西你最行,被姑丈多抱一会儿就以为自己是城里小姐咧,啊!”
杨有米吓得缩到杨有官身边。
“额告诉你们,这些东西好是好,但顶不了什么事儿,你们以后吃不着、穿不着咧心里会难受。妈想法子卖出去,换回来滴钱可以让你们更久不挨饿,可以让咱家过滴更好。祖宗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钱是人滴胆。赶紧睡觉,明天给你们爸哭丧去。”
杨有钱问:“妈,额哭不出来咋办?”
杨思国死时他才两岁,几乎没有印象,更谈不上父子情。
王秀兰简单粗暴地吼:“哭不出来就干嚎!”
翌日,一场活生生的荒诞喜剧在杨家村上演。
一条披麻戴孝的送丧队伍撒着白纸片,游过田间小路。
丧乐队的吹吹打打和队伍的哭喊声不协调地交织在一起,体现出这条送丧队伍满满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