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夜,大帅便接到圣旨,算算时日,定是已在整军,快要出征了。”
顾青肃着一张脸,心头微乱,如果情况不算紧急,皇上是不会让辛责成率军出征的,悬壁的战局应该只比他想得要查,可师父已经这半年岁了,贸然披挂上阵,如何能叫他安心——而且,如果不是他刻意受贬,今日之局,该是他来支撑。
他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
可若让季卿语跟着一起回宜州,只怕赶不上军队出城。
心绪微乱之时,身后来了动静,脚步轻缓,有莲花之姿的只能是季卿语。她容貌清丽,便是素裙寡饰也难掩华容,如今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像是遗落尘世的青莲,顾青回头看她,季卿语也微微露出笑容。
镇玉和来时识趣地告退,一个带着马儿去吃草休息,一个去准备新的两匹快马,镇玉细心,还知道麻烦菱书给这位兄台倒茶装吃食,也歇歇脚,蹭蹭过年的喜庆。
“战事不等人,将军且安心去,我在这儿等将军回来。”
顾青从她怀里接过披风:“我给师父送行,就来接你回去。”
季卿语给顾青系好披风,整好衣领,柔声哄着:“不急,我就在这儿等将军回来,哪儿也不去,等将军来了,我们便回家。”
顾青看她这么懂事,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可揉着揉着,又忍不住把人拥进怀里,在她颈边偷了一段香,嗅了又嗅——
如今战事刚起,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可远在故土听闻边关的战事,还是会忍不住让他回忆起那十年的沙场征战,回想起那时的聚少离多,命途辗转,顾青原本以为不怕的,但他现在忽然有些怕了,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阿奶他可以托人照顾,可季卿语……
他觉得自己托付不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读书人吗?”
“为何?”
“因为风流公子,儿女情长。”季卿语靠在人怀里,“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顾青便嗤:“那些风流客有什么好的?”
季卿语就笑了:“是啊,有什么好的?我等将军回来告诉我。”
顾青捏着人的后颈,指腹摸索着她的发,忽然:“……这句话也没说错,兵戈相接日,聚少离多时……”季卿语这么小点一个人,没了他护着,还不知道会成啥样。顾青还记得从前在军营,将士们回家过年一趟再来,就成了有妇之夫,还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拍着他的肩膀说:“成亲了,家里还有个人惦记着你,要是战死了,还有人给守寡。”
当时顾青只觉得这人没担当,白白耽搁人姑娘家幸福,所以他二十五都未成亲,不是没人替他说媒,等他好容易觉得自己可以成家了,但有些事情就跟欠债似的,根本还不清,连个小姑娘他都不能长长久久地护在身边。
顾青捏着季卿语的后颈,用了力,但捏了下又舍不得,最后刮了刮,说:“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顾青就这般走了。
依他估摸的时间,这一去一回,至多不过七日,时间不算长。季卿语没有那么离不了人,顾青一走,她便开始忙要回家的事。
第一日盘点先前带来村里过年的物什,第二日清点各家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先前菱书菱角替人家写对联,村里送来答谢的,有时是一块手帕,有时是一根头绳,有时是几个鸡蛋……都是不贵重的东西,到了宜州也不一定用得上了,但季卿语却是每样都认真收回,准备带回去。
同样是收礼,从前家里过年,结交不结交的官员文人都会送东西,有珍贵的,也有心意很重的,每一样比起如今眼前这些,都只多不少,只贵不轻,但季卿语却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打点人情世故和发自内心相送的礼物天壤之别,他们值得细心对待。
季卿语让镇玉跑了一趟黎家,告诉舅舅和黎娥要回去的消息,叫他们早做准备,村里的人听说贵人要回去了,又送来糕点,说是谢谢顾夫人的对联,希望顾夫人明年还来,同顾将军一起来。季卿语一一点头答应。
紧赶慢赶,赤兔飞驰,三日光景,顾青将将赶在辛责成出城门时,进了宜州。
他马声急急,身形健硕,赤兔马又不寻常,踏雪而来,像是一道孤鸿,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百姓和将士的目光——
“那是顾将军吧!”
“对啊,还有顾将军呢!这回定能大败西戎!”
“顾将军!顾将军!”人群中开始鼎沸起来,处处都是呐喊。
顾青的马跑得飞快,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天大寒,粗气刚喘,就散在冬雪里不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此番凶险!”顾青越说神色越是凝重,“西戎狡猾,悬壁又地处西北,如今寒风凛冽,行军艰难不说,堤坝在前,军粮供给都是问题,贸然出征,只怕会出师不利,况且西戎战马强健,奈冷寒,冬日正是他们擅长的战场,更何况他们官民皆兵,遍地都是骁勇……”
话还没说完,辛责成拍了怕他的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我是同薛名一起长大,最后却走上不同的路,他守皇命,我守山河,今日若你问他,已过花甲能不能挥得动薛家拳,我相信他的答案定是同我一般。”他说着,满是沧桑的手捏住顾青的肩膀,刚好捏在顾青肩上那道疤,替皇上挡的那刀,“我知当年的事你自责,一直罪己懦弱,没能救出薛名父子……”
北来的凉风吹动顾青额前的碎发,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断眉:“你说你什么也没做,只顾着逃跑,跑得像一条狗一样,可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师出有名,唯独眼上这一道,你说不清来路,想不清为何……”
顾青面上依旧冷静,凝眉不动,可是他沉静冷硬的外表下,是喉间忍不住的发紧。
那日跳湖时,并非只他一人,杀手穷追不舍,顾青拖着一条断腿,根本跑不过,若非对山里环境熟悉,只怕早已成刀下亡魂,说到底当时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又身有不便,跑了这么远,早已黔驴技穷,脑子里存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替薛名他们引开一些人,他们这么厉害,只是寡不敌众,人少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支撑他越跑越远,到最后,仿佛只有腿和心口在动,他穿过深林,穿过沼泽,穿过灌木,直到看到湖水,他想都没来得及想,绊倒着滚进了湖里——
他一跳,奋力追他的杀手也跟着跳,只庆幸他们不通水性,没有顾青这种从小长在江边的孩子擅长闭气凫水,下水后,那两个黑衣人为了抓到他,奋力一登,挥刀直冲面来,可顾青熟识睡醒,轻易就躲开了,只是被划伤了眼眉,到最后还是靠的水草,把他们缠在湖底淹死了……
那时年纪尚小,如今,眉上这道疤已经很淡了,甚至不主动去想,都察觉不到。
顾青忍了满腔的话,最后只道:“山遥路远,前路未知,师父保重!”
辛责成大笑起来,明亮的眼底藏着年轻时的风起云涌、鸿鹄之志,大掌拍他:“说话文邹邹的!别忘了,你师父可是南梁的战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2?此战谁胜谁败,还说不准呢!”
青鸟凌云上,万事辛则成。
号角长鸣,经幡出征,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巍大军像一条黑色的银河般,沿着官道蜿蜒远行,顾青立马远望,长发翻飞,眼里除了忧心忡忡,落日长河之下,东边吞吐的薄红里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晌午一过,宜州城的茶馆酒肆又有热闹听——
“顾将军在,怎还要辛帅挂帅?辛帅年逾花甲,如何打得动?”
“我观顾青骑马身姿,身手还算矫健,怎么?打不动了?”
“谁知道呢?明明一个大将军,却跑到咱们宜州来,怕不是被西戎打怕了,躲到宜州来的吧!听说当年他还替皇上挡了一刀……再厉害也是人做的,哪能不怕死的?”
“可再怎么怕死,顾青大大小小也是个将军吧?如今战事吃紧,他拿着军饷,占着名头,如何这出征也该有他一份才对,大街小巷那些茶馆酒肆日日说他传奇,甚至言关张再世都不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威武将军?乌龟将军吧!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