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她第一次听说劫富济贫的事,话本传奇里几乎随处可见——身怀武艺、嫉恶如仇的大侠假扮江洋大盗,抢盗贪官污吏的钱财,救济百姓,以一己之力,匡扶正义。不算稀罕事,便是茶楼酒肆,几乎日日都有说书、快板传唱。
但顾青说的这劫富济贫不大寻常,因为旁的劫富济贫不会把阵仗弄得这般大,就算把银子送到百姓家中,也是低调为之,送几十两银子都好过送金子,因为乍富这事,在村子这种今日煮个荤腥都瞒不住的地方,太过显眼,而在包袱上大剌剌地绣上“劫富济贫”,更像是要刻意引人注意一般,目的绝不仅是为了送银子。
顾青在这时说起劫富济贫的事,季卿语觉得不大对:“……将军的意思是,有人盗了窦和的墓,把里头的金子盗出来送给百姓?”话还没说完,季卿语便先摇了头,“且不说劫富济贫的对象按常较为单一,以窦和的名声,说到底不过一个给先帝炼丹的方士,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死者为大,若是只为济贫,南梁有的是贪官,盗墓比起盗窃和抢劫,难度更大。”
顾青没想到季卿语在查案上也有天赋,他不过说了一句,她便想出这么多问题: “可还记得先前惊马之事?”
季卿语微微一顿,想到数月前,官府为捉拿江洋大盗,有人趁乱用箭射了她的马车……
江洋大盗!
“上回我同你说,惊马之事缘由是因为我查案。”顾青三言两语把先前乏徭之事告诉她,又道,“那亭长赵宏林怕被曹嶙灭口,私下调查,发现曹嶙曾盗窦和墓。”
季卿语沉思着:“将军的意思是,盗墓和劫富的,是两个人……只曹嶙好端端的,为何要偷盗窦和墓?”
顾青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思忖片刻:“曹嶙就是个秀才,与窦和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既然如此,曹嶙之所以去盗窦和的墓,只有可能是因为魏家!”
季卿语抿着唇,跟上顾青的思路:“窦和是一个方士,还是宜州的方士,先帝远在京城,怎能知道宜州的方士?只能是有人举荐……”
顾青站了起来:“曹嶙一个乡县、没甚学问的秀才,如何能入一州知府青眼,做了那上门婿?只能是曹嶙替他们办成了事,这窦和墓里,一定还藏着别的东西。”
话说到这,顾青和季卿语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先帝晚年多病,药石无医,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先帝不好,对谁最有利?
魏家在朝本就位高权重,先帝一死,五皇子顺利登基,魏家在南梁更是一家独大,先帝苦求长生不老之术,这药石最是能轻易下手脚的地方。
季卿语看顾青要出门,替他拿了外袍,正要入夏的时候,白日热,夜里凉,稍不注意就要受寒,可她看顾青的个子和块头,不像容易生病的模样,便不多余担心他。
只她看顾青系带时,忽然道:“魏家定知道盗墓是死罪,况且窦和还是先帝宠臣,是配享国公的仙翁,更不可能轻易泄露此事。知道这个玉扳指知道的人不多,但也并非少数,一旦让人看到,定会察觉不对,继而怀疑到盗墓身上。”
“所以,若他们真从墓里带了东西出来,只可能小心保管,万不可能让它流到市面上,放玉扳指的另有其人……”季卿语说着,语速渐快,“银楼的掌柜告知我,卖这东西的是个波斯人,我想若这是他放的饵,应当不会只有这一个。”
顾青看她想得认真,忍不住又捏了下她的脸,软软滑滑的,只他这回是使了点气力的,松手就能看见季卿语两颊上的红痕,这回真跟小猫一样长出胡须来了:“别想了,查不查到都不打紧。”
季卿语被他捏了两次,长了记性,见他又伸手,便往后头倾了腰,催他:“将军快去。”
顾青没捏到人,适可而止,出了门。
按季卿语所言,顾青派人暗访城中,果然查到不少关于波斯商人消息——
城中商贩,不晓得这波斯人的住址、商队、货品,唯一知道的便是这人头戴白帽,对襟祫袢外套、翻领袍,他们也是因此判断这人是波斯人的。
顾青让人把见过此装扮的人的商铺都查了一遍,还查了他们从这人手里买下的东西,收上来给季卿语瞧,只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同那个玉扳指不同,与那窦和无关,若真要说出什么,这些东西多出自南梁,非从波斯来,还有些出自宫里,倒像是些世家大族会珍藏在库房里的宝物。
查了一圈,跟一无所获差不多,顾青就打算把那波斯商人给抓了。
据调查,这波斯商人会光顾的地方,通常是各坊市生意最红火的铺子,跟季卿语说的那般,这人显然就不是个安分的,行经像是怕不被人知道一般,荒唐。
顾青在各地方按插了人手,只这日,当初派去王记绸缎庄盯梢的几个人来报,说那波斯人出现在了绸缎庄——
镇玉立马带着人赶了过去。
那波斯商人刚巧正跟着万掌柜上二楼,陡然听到外头急急而来的脚步,顿时觉得不妙,侧目向后望去,速度之快,还没令人看清,便已经单手撑着栏杆翻身而下,直直从二楼跳到了一楼,轻巧得像一只燕,果然功夫了得!
镇玉果断出剑,向前刺去,直冲这人的眉心!
只镇玉功夫着实一般,到底不是他的对手,这人随手抄起一匹布,挡住了镇玉劈来的剑,两只手力气大极,剑都已经抵到他眉心之间,却还是被他顶开了!
镇玉被他掀得向后踉跄,被飞奔赶来的闵川扶住,只见闵川扶着桌案,横扫就是一记快腿,有快又凶,直直把那人逼退了三四步!
这人大喝了一声,呼吸微乱,不想却依旧没有素手就擒,右腿抵住地,奋力抗住。只他虽穿戴繁重,但身手矫健,在闵川攻来的这几记快腿之后,火速调整,在布匹遮掩之间陡然伸出手,抓住了闵川的小腿,把人向后一扯——
闵川避之不急,险些就要被他拉过去,陡然之间,身后凌空取物般伸出来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带了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又是方才闵川使过的那一记横扫,攻了上去!
这波斯商人力道大,却不想来人更是力道无穷,光是一腿便把他踹得反胃,他握住布匹格挡,不行,手臂发麻间只能用肉膊来抵,终是不及,被来人三脚踹进柜里!
一声巨响,震得绸缎庄的客人惊叫逃走,左右邻居前来围观,顾青拍掉手上的灰,叫人把他带走,走之前还训了闵川一句功夫不到家。
这波斯商人被人从柜子里挖出来时,帽子已经掉了,众人发现,这人哪是什么波斯商?分明就是中原人!
官府里。
顾青将马鞭扔在案上,坐姿随意:“说说吧,你是从哪得来的这些东西?”
这人被抓时,算得上难缠,众人都以为他是块硬骨头,没成想这人一点都不难审,一问就招:“抢来的。”
顾青微微扬眉,却没什么表情:“抢谁的?”
这人分明被抓了,却还是一脸吊儿郎当样,好似这处不是牢狱而是酒楼:“自然是奸商大贾,贪官污吏!”
果然是劫富济贫!
顾青眯起眼睛:“给恩水乡村民送金子的是你?”
这人似没料到这事也被查出来了:“……是我。”
顾青点头:“所以呢?为何给村民送金子,却还要到坊市上卖东西?这么……招摇。”
这人冷哼一声:“那些商贾贪官给人送东西,可不是送金银,那是玉器珠宝!说什么金子银子俗气,可那些古玩宝器还不是要用银子衡量?当真是虚伪至极!大兴公私土木之役,道有饿殍而不知发,饥民流移而不加治,拿去孝敬太监的银子被抢了,却兴师动众地要抓人,昏聩,狗官!”
这人骂得狠,顾青却神色不变,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枚玉扳指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连这个也找到了?”
顾青连眼帘都没动,淡声说:“说说吧,盗墓贼。”
其实顾青本没把这事怀疑到他头上,那一言不过随口试探,没想到这人竟真的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