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是用腿走过去,还是用刀送一程?”
他咽了咽口水,从地上爬起来,挨个叫了将军,又叫人牵马,他还以为是陪着顾青喝喝茶,再派人去乡里做做样子,这救灾就算过了,如何他也要去啊!
赵信坐在马上,看着这磨磨唧唧的县令,心里不大痛快,目光紧盯着这人颤微微上马,刚坐上去还没动呢,就抖得跟筛子似的。
阮文永骑马的次数少,上去了脚都不知往哪放,可身后赵信黑洞洞的目光叫他不敢吭声,赶鸭子上架似的喊了声驾,夹着马腹就这么领着人往恩水乡去了,中途赵信还嫌他骑得慢,给了他马一鞭子,吓得阮文永叫得比马还大声。
决堤的洪水肆虐呼啸,一如困兽做斗许久,放得归山的虎,岸堤一破,再无遮掩,汹涌地朝十里八村奔去,所到之处,举目望去,汪洋成海——阡陌交通被浊水覆盖,犬吠孩啼声嘶力竭,衣裳农具、牛羊草木斑驳地飘在水面上。水淹了大半个恩水乡,远远看去,便能看到窝在屋顶上哭嚎的人,水里抱着浮木偷生的画面刺目。
顾青刚到,看到这场景连忙下了马,村里的房子怎么撑得住人?稍微宽裕的勉强是瓦房,一般人家那就是泥房草房,可就是瓦房,平日到屋顶扫雪都还要小心翼翼,哪里撑得住人?这要塌了栽下去,那就真是没命了!
乡佐在顾青后头追,他步子没顾青大,落后一大截,等顾青已经爬上房梁的时候,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水都挡不住他冷汗跟着下,嚷起来:“将军怎能亲自下水!这下头脏得很!您快上岸等着!”
顾青只当没听见,从上头老妇人怀里把两个小孩抱过来,又把他们放进乡佐怀里:“领着他们往高处去,安置地找好没?”
乡佐抱着孩子,瘦骨嶙峋的抱着不重,直到这会儿还不哭不闹,眼瞅着是吓傻了,听顾青问起,急急说:“土地庙附近划了块地方……好在没下雨,不然还不知会变成啥样……”
某个念头在顾青脑子里一闪而过,可还没来得急抓住,就已经重新回到水里了——
一忙了三四日,才好险将村子里的人救出来。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人,等阮文永那边清点户籍才能晓得下头还淹着多少,又死了多少。这决堤、洪水最等不得,就怕这些死人泡在水里,腐了烂了传出疫病来……救命可比救人难。
顾青这几日就没歇过,大半时间都泡在水里,刚开始还有人念着他的身份,前前后后地劝,到后来就没人说了,这事还非得顾青来办——村里有好些老人见着人来救,那是抱着房梁不松手,嚷嚷着说房子田地都没了,活着有啥用,反正最后也是死,不如现在死了算了。这些人喊得大声,可顾青一来,那人就不敢喊了,喊啥也不管用,人顾青直接把他提走了——
又是发大水,又是出太阳的,下头湿着,上头干着,顾青都泡臭了,今个儿忙到日头下山,才算是有机会去一去土地庙那儿的破棚,闵川和镇玉正靠着头在床板上睡着,听到动静,困得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见是顾青回来,又连忙从床板上爬起来。
顾青随手扔掉已经泡得发臭的袍子,蹬了鞋:“睡你们的,一个破木板都睡得着,瞧你们没出息的。”
闵川、镇玉抱着袍子还没来得及推辞,定睛一看,顾青已经靠着棚梁,坐在草垫上睡着了……
人救上来后,还得忙着把豁口堵住,麻囊袋子装土堵塞加高,一个垒着一个,又是忙了两日,这堤水才算堵住了。
阮文永拿着账册来同顾青汇报,说村子里冲垮了多少田庐、房屋、田良,到底也跟着在水里泡了好几日,说完没等顾青发话,自己都歇了一口气:“还好发现得及时,这洪水没给冲到外头去,不然罪过可就大了……年年春汛涨潮,也没瞧见像今年这般决堤,去年还修了堤坝呢……万幸是没下雨,不然还不知要折腾到几时,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顾青原是听得不在意,却也越听越不对——去年修了堤坝,没道理连春汛都防不住,若说真是发了大洪水,也不该只淹这么点地方,况且这几日连雨都没下,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决堤了?
“从前没这回事?”
“那是决计没有的!”阮文永立刻说,“咱们文平县水利做得好,十几年都是头一回。”
兴许真是偶然,顾青没深问。
直到晚饭时,有个瘦瘦弱弱的火头兵站在棚子外看了顾青好几眼,又畏畏缩缩地不敢进来,顾青吃饭抬头,抬头吃饭的功夫,就瞧见这人了,指了指他,把人叫进来:“你站在外头干啥呢?没饭吃?”
那人腼腆得厉害,听到这话连连摆手,挠着后脑勺想了半日:“将军,俺从前是修堤坝的……”
顾青咬着馒头,还分了他一个:“你说。”
那人拿着馒头也不吃:“俺就是觉着这堤决得不对劲……俺家以前海边的,渔村,经常决堤,但规模都不大,淹一次也就半个村子,俺听那些大人说,是有人盗、盗……盗啥俺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有人偷偷挖堤坝。”
这叫盗堤。
“俺老家那边做买卖的人多,那些商老板要走船卖东西,修了堤坝,他们就得绕路走,所以就有人盗……偷偷挖河堤。”
顾青吃着饭:“你们那没人管?”
“管啊……淹了人就管,不过后来淹得多了,村里就没人住了。”那人说着,忽然道,“那些当官的收了钱,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朝廷发粮下来,倒卖官粮,又挣一大笔银子,哪个口袋都不会亏着,苦的是老百姓……”
顾青说知道了,又给他一个肉包。
决堤的原因很多,排涝於田,这其实是利民的法子,可南梁也出过百姓为了灌溉农田而偷挖堤坝的案子,除此之外,也有损人利己情况,如方才那人说的商贾为行水路。
用过饭,顾青带闵川和镇玉去河岸边问情况,这里修堤坝的除了村子里的壮丁,大部分都是跟着顾青来的,他想要知道什么,很容易。只问了一圈,便知道哪处补得多,是否集中。顾青心里有了计算,又到土地庙那打听情况,谁知还没到庙里,百步之内便有哭声,偶闻妇孺低声语,尽叫老父莫悲伤——
镇玉这几日常过来给里头的难民分发米粮,情况都知道:“如今县里的米粮快不够吃了,阮知县已经派人去城里借了,可吃不上饭还是次要的。”镇玉说着,神色都认真了,“近几日倒春寒,大家伙又在水里泡了这般久,大人都不一定好受,就更别说小孩了,这几日已经因为高热死了好些人,大夫够不够事小,药不够……”
顾青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今日一早就已经叫赵信他们回宜州了,也不知道何时能送药来——
他们这会儿着急,外头就有人说找顾将军。
顾青和镇玉又往外头去,这一问,说是将军府、顾夫人来了。
顾青步子没停,眉头却皱起来了,不敢相信,这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能来这么远的地方,而且又不是来玩闹,这是救灾,季卿语来这做什么?简直胡闹!顾青这么想着,越走越急,心里只想着等见着人了,就立马把她送回去。
镇圭也是没用,叫他看个人都能给看跑了,回头得罚。
顾青一路走,一路急,把家里的人全怪了一通,步子也越来越快,根本没想过是自己话没听全。去到那儿一看,顾夫人是没有的,顾夫人的弟弟倒是有一个,其实顾青也不认得那人,只是听那小子叫他:“姐夫。”
顾青脸色微沉,没见着人比见着人还生气,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叫什么名字?”
这人见顾青这么大个头,这么黑一张脸,连个笑都没有,全然不知自己怎么把他得罪了,心里慌得很:“……王,王骏。”
“结巴?”
“不、不是,结结巴。”
“……”
顾青的脸更黑了:“谁让你来的?”
“卿、卿语表姐……说姐夫在这救人,缺粮食、缺药材、还缺人手,就把我叫来了……”
顾青往后头那些马车瞧了眼,心里嘀咕败家,嘴上却道:“带人把东西分了,看看还缺什么,叫人给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