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娘子斩钉截铁地纠正他,“明君自是爱重贤能。”
李隆基望姜太公而兴叹,不情不愿道。
“是,小姨教导过我,人之好恶常变,国之安稳难求,任由君主好恶选择,则国本动摇,朝臣结党,皇子亦难免兄弟阋墙。”
窦娘子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圣人虽是僭越取位,但与前朝开国君主从草莽中崛起,并无分别,帝位既已到手,便是乾纲独断,一人称圣,她便也如前朝君主一般,苦于如何传位。如若立爱,两个儿子她都不爱,该杀谁,保谁?所以唯有立嫡长。”
李隆基咬牙瞥眼,分明不服气。
想不通比较太子之庸懦,祖母为何不能爱阿耶?
可是迎上窦娘子全然体谅又信赖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口了,立嫡立长,这话题离他太远,窦娘子是体面人,不肯叫他难堪,其实他够什么资格去问?他有什么必要去问?
鼓胀胀的脸邦儿上有种委屈,“我替阿耶争一争不成么?”
窦娘子这回真没话说了,他没娘,格外地向着阿耶,又有什么错呢?
摩挲着他头顶扳他靠过来。
“我知道劝不住你,当初我也劝不住你阿娘……”
她悲从中来,却摆摆手,叫李隆基别把这话放心上。
“我只有一句话,再再告诫你,好好想,想好了再做。”
她渺着眼看李隆基,手把手带到这么大,比亲生的更贴心。
她回回跑相王府,几个儿女总是臊眉耷眼,以为她爱攀高枝儿。
天知道,这家子算的什么天潢贵胄?外头老大个亲王帽子,她还不知道根底么?她豁出命进宫时,李隆基瘦的像耍猴儿,头发也没人给梳梳,披三搭四,乱七八糟,自家小管事的孩子还像样些。
“反正你往哪条道儿上走,小姨都陪你走到底。”
“您赶紧回家吧!”
李隆基窜起来,揽住窦娘子的肩头紧紧一搂,稚嫩的胸膛热气腾腾,可是只一瞬,深深吸气,提起她便往外推。
窦娘子莫名其妙,“这会子?宫门都快下钥了!”
“走快些来得及,明儿街上乱,别叫人冲撞了您。”
李隆基一本正经地叮嘱。
“连表哥表姐们也是,关门闭户,千万别出来。”
第172章
张易之从皇城楼顶上踱步过来。
风吹开他低掩的襟怀, 碰撞着两袖麦穗式样的暗金云纹平织,一簇簇密织密补,似起伏的麦浪。他有封地, 千里沃野,占据黄河以南最肥沃的地带,但没空去瞧, 便叫人织了新样儿,穿出来很振奋,想着往后爵位步步高升, 也像武攸暨做司礼卿,指定来做悯农的纹样。
“里头料理完了?来的正是时候。”
张峨眉在门楼上等待良久,遥遥望见, 迎上来笑问。
她性情稳重, 年轻时便不爱花红柳绿的打扮,总穿些烟里火、葵绿或是葡萄紫,这二年年纪上来,举止越发出尘了,搭件墨色凤穿牡丹花的狐狸皮披风, 迎风而立,窕然若一笔水墨。
控鹤府杂项甚多,加上圣人收拾东宫, 又要打一棒,又要给甜枣儿,拉拉杂杂没完没了,大到盯紧了张仁愿与京中故旧往来, 小到韦氏被软禁可有怨言,样样都指望张易之缓缓送进圣人耳朵里。
张峨眉替他解了紫貂, 小心捋了捋,挂在臂上,轻柔松暖的触感比狐狸皮更舒适,色泽也华丽。
张易之笑道,“喜欢就拿去,叫你占我的份例,你又不肯。”
张峨眉有点儿不好意思,“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天天蹭五叔的?”
长窗关得紧紧的,窗下搁了张宽大摇椅,椅前有矮几,几上有香茶。
张易之在摇椅上坐了下来,“忙得团团转,要没笑话儿看,我可不来。
一面转头问阎朝隐,“他怎么样?”
阎朝隐在石淙得了鸾台给事中的好位置,可名声坏了,魏元忠不用他,只叫他管档案,混了好几年,新近才回头侍奉府监。
他身腰躬得更低了,恭恭敬敬道。
“太子这心性真是非同凡响,污言秽语灌了满耳,愣是稳坐泰山。”
云山雾罩,不肯直斥太子怯懦。
张易之掀起眼皮打量他,皮子太白净,耸在跟前,亮的发光。
哼了声,“可惜延清走了!”
“府监,这……是下官嘴拙!”
阎朝隐腿上发软,顺势出溜到地上。
宋之问犯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正人跑了,满神都寻摸不着,安业坊赁的屋子叫人翻了个底朝天,衣裳随便闲汉捡了去,就是书糟践,当街全烧了。
望上首,张峨眉笑吟吟往那边努嘴,他改了口。
“太子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照苏安恒那骂法儿,圣人就该立时逊位,让给他做,亏他枉为人子,竟听得下去。”
瞧张易之从鼻子里嗤了声,还嫌不过瘾,阎朝隐站起来推窗大骂,门楼三层高,李显就在楼下,他有心给他听见,折腾出好大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