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沉痛地摇头。
“下官口头不行,于官样文章有些把握,埋头两三个时辰便见分晓,一句句话串起来,只觉那信甚有文采,通篇讲他女儿美丽大方,仰慕中原已久,直到最后,忽地话头一转,说如能许婚,便献上牛羊数万……”
瑟瑟听见砰砰的心跳,追问道。
“数万牛羊,岂非万金之数?可使团此去,突厥并未奉上牛羊啊!”
宋之问谨守臣下本分,不肯直面瑟瑟,只侧头望向武崇训。
从瑟瑟的角度看来,便可见他脖颈硬挺得青筋暴起,抹净了满面谄媚,露出丝丝倨傲来。
“初时下官忙于遣词造句,无暇细想,放下笔便琢磨,他究竟是何人物?为何他嫁女儿,却要人送亲?若是入赘,汉家儿郎,谁肯去那荒蛮之地做女婿?”
连连设问,引得众人如入棋局,都凝神看着他,以目光催促下文。
“下官把译文录在纸上,府监飞快看了两遍,便催促下官回信,满口答应亲事,说定然如他所愿,请他放心,下剩便是些细务,送亲队伍何时出发等等。下官正在奋笔疾书,不知为何,府监忽地面色大变,一把夺走信件,把下官轰出房间,那夜暴雨如注,下官在廊下站了许久,全然不得要领。”
张说听到暴雨云云,目瞪口呆地问。
“就是那晚?”
宋之问来不及答他,急急一点头。
“片刻张娘子冒雨赶来,忙乱中还与下官见礼,因她来了,府监迎出来,手里提着张画,叫风一卷,便被下官扫到一眼,这才知道……”
他沉痛地总结,“是闯下大祸了。”
武崇训静静听到这里才问。
“若非府监夺走信件,主簿大概猜不到吧?”
“一则是府监的反应,再则,画上女子十分年轻,但抹额上戴着一块拇指大的瑟瑟,成色极艳。”
“——瑟瑟?”
她下意识重复,随即恍然。
并非宋之问有意唐突,而是不知道她的闺名,无从避讳,她向来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只担心武崇训醋意上头,又小题大做。
“瑟瑟即是青金石,怎么,郡主不知道?”
武崇训言笑晏晏,语调毫无不悦,反而带有一丝柔和的调笑之意,于是瑟瑟才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
宋之问毫无觉察,点头道是。
“青金石产自吐火罗,曾被波斯占据,又被突厥占据,产量极低,加之吐蕃国中亲贵尤其看中,周边城邦偶有所得,或是重金卖于吐蕃,或是献给王族,断不会流落到寻常商户亲贵手中。”
“那突厥女子,想来就是默啜的爱女,我六弟所尚妻主了?”
武崇训替他提纲挈领。
“主簿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大祸从何而来?府监截留国书大不敬,然于两国邦交而言,并无影响。”
瑟瑟也被他说糊涂了。
“主簿是说国书被替换了?可这一来一回,不还是突厥求亲,圣人应允?况且使团已然出发,哪有纰漏?”
“——不!大错特错!”
宋之问膝行两步上前,抓住瑟瑟的案角直直瞪视。
在驿馆便被她的艳丽震慑,以至心神荡漾,举止飘然,说了些不知死活的疯话,但今晚他无心赏鉴佳丽,死死咬着牙关,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下官所见的突厥国书,指名道姓向事主亲生子孙求婚!府监着下官做的回信,亦再再强调,必为本支,绝不以旁系冒充!”
瑟瑟与武崇训面面相觑,惊愕之下不知该当从何反应。
武崇训更是跌足懊恼——
难怪阿耶口口声声,说使团此去必死无疑,有这封信做铺垫,默啜乍见武延秀,定然以为是圣人有意戏耍于他!
宋之问见终于引得两人悚然变色,大是得意,洋洋洒洒继续。
“下官自灵和殿出来,越想越怕,不知府监意欲何为,仅仅是窃取偷窥,还是别有计划?本想告知相爷,又怕他与府监不合,小事化大,愈难收场。”
他长长叹气,颓唐的面孔上有股自轻自贱。
“况且相爷清高,向来鄙夷我等,即便下官和盘托出,他也未必肯信。”
瑟瑟轻轻‘哎’了一声,颇为同情他那时窘迫。
武崇训却转过头问,“怎么?”
瑟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武崇训淡淡道。
“一个人做过什么,坊间自有论调,这也不能怨天尤人。”
宋之问微微蹙眉,暗骂他诛心之论,但能得瑟瑟怜悯,便算不亏。
“不是怨天尤人。”
瑟瑟今夜不知为何分外认真,细细向他解释。
“倘若相爷泉下有知,定然情愿舍弃门户之见,以礼相待,换主簿尽数相告罢?况且坊间论调,也常有不尽不实之处,坚持内心的标准和容纳异己,并没有什么矛盾。”